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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8节

  “哥哥,阿霁知道你喜欢沈迟……”她断断续续,此刻已连眼泪都流不下来了,“我知道,知道……想叫哥哥一声……”
  眼前已看不清楚世界,可影影绰绰却感觉到寝殿前的屏风出现了一团影子。那是她最熟悉的身影。
  那两个字淹没在满口的鲜血中,终究没有唤出来。她瞳孔一静,连闭上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怀璧感觉到怀中的人瞬间松垮下来,所有的温度像是瞬间被抽离一样,她留不住。她能将身外之事尽数周全抓住一切机会,可她抓不住要走的她。
  那个从小到大跟在她身后一声声喊着“哥哥,哥哥”的小姑娘,那个他许诺给她世上最好的所有的小姑娘,一件又一件地失去了自己所拥有的所有,也从未触碰到心里想要的东西。
  她终于不得不放开妹妹,拿起帕子去细细擦拭她脸上的,下巴的,唇角的血,口中喃喃:“阿霁是最爱美的了,今日妆都花了……”
  “阿霁的霏微园哥哥一直给你留着,里面什么都没动。想着哪一天你若回来,就不会说我偷看你的书画……”
  “说好的,明日去郊外骑马,阿霁不能食言,说不定有萤火虫呢……”
  “锦里巷的梨花糕今年没有了,但是明年哥哥一定给你买,你要等着哥哥啊……”
  “哥哥很听话的,阿霁说什么哥哥都答应……”
  “阿霁还说等着综儿唤我舅舅呢,可现在还差半年呢,我想要你听到,想要你夸一夸他……”
  “阿霁,我昨晚做梦,梦见娘亲了,你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
  她已经记不起来妹妹进宫后的模样,亦从来不肯记她华丽的宫装和满头的珠翠。
  脑海中反反复复回想起那一日,小姑娘一袭浅粉色衣裙,花蝶纷飞,簇簇攘攘一片春色,她明亮的眸子里漾着温柔,梨涡浅笑,第一次不顾她寻常的规矩,上前拥住她,开口唤一声“哥哥”。
  那些斑驳的血迹已经凝固,她无论如何也擦不干净,抬起头的那一瞬间看到帷幔外洒进来的阳光,柔和地洒在怀里姑娘苍白的脸上,可她的眼眸里再也无法映出那样明亮的光芒。
  这样的阳光只会让她感到窒息。
  这样的情景,便像极了母亲去世的时候。
  那个时候她就是这样抱着母亲,看她手中的桃花簪跌落,看她带着太多遗憾离去。那个时候桃花灼灼,她的阿霁及笄礼成,回房便是天昏地暗。那个时候的江怀璧还没有想到,在母亲去世仅仅四年后,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另一个女子,她还不过桃李年华的妹妹,会在深宫里被残害致死。
  江耀庭亦落下泪来,他已不再年轻,先前丧妻,如今丧女,让他如何能承受得住。
  他对江怀璧更多的是愧疚,从小到大严格要求,看她背负着重担和伤痛成长,背后却只能偷偷心疼。然而对于江初霁,是他放开所有的溺爱,将她捧在手掌心宠爱着的孩子。
  江初霁与江怀璧不同,她从一出生便在京城养着,因此庄氏也偏爱她,给予她最好的一切。他们是一点点看着她长大的,明里暗里都将她视作闺阁女儿,论宠溺,要多于江怀璧太多。
  他上前,将小女儿的眼睛合上。起身的那一刻全身一软,顾不得所有仪态,一瞬间老泪纵横。
  外面开始传来动静,宫人们鱼贯而入,按着宫中丧仪程序开始进行。
  片刻后阖宫都听到太监尖细的嗓音:“永寿宫淑妃娘娘薨了——”
  江怀璧始终不肯放开江初霁,宫人们亦劝不得,连江耀庭也开了口,却仍旧不见她有丝毫松动。
  景明帝忽然绕过屏风走进来。殿中所有人立即跪地行礼,江耀庭虽然悲伤,但到底勉力起了身。然而江怀璧只抱着她一动不动。景明帝挥了挥手让众人先下去,一步步走近床榻。
  眼看着越走越近,江耀庭心底沉了沉,开口刚要叫住他,却听得江怀璧忽然开了口。
  “秦璟……”
  两字一出口,二人皆惊了惊。景明帝变了脸色,眸色微沉。
  “怀璧!”江耀庭提高声音叫了一声,企图唤醒她的神智。
  他没有想到,怀璧会忽然叫出来陛下的名讳,心知她此刻由于过度悲伤已然失去理智。更何况当初阿霁入宫的确是景明帝酒后乱性,她一直将此事记着,只怕她此刻会冲动做出什么来。
  当机立断。他索性跪在景明帝面前,直接将他拦住,眼眶仍旧哄着,伏地哽咽求情:“怀璧因悲伤过度已失了神智,请陛下饶恕她失言之过……”
  景明帝挥了挥手,亲自扶了他起身,劝慰道:“朕还从未看到过她这般失言的时候,也知她心中伤痛。也不会怪罪……淑妃薨逝,慎机节哀。”
  江怀璧却不再言语,那两个字想必已足以唤醒她的理智。
  景明帝看了她一眼,回眸对江耀庭道:“慎机先回去罢,淑妃死因朕会彻查,她的丧仪也都还需要商议……”
  至于商议什么,他却再未往下说。
  江耀庭便回身要去叫江怀璧,却听景明帝继续道:“朕和琢玉谈一谈。”
  他一惊,失声急道:“陛下!”怀璧现如今这个状况,是她警惕性最弱的时候,最是容易漏出破绽。
  景明帝面色平淡,语气平缓了些:“元辅放心,朕说了不会治罪就一定算数。”
  江耀庭还要再说什么,可景明帝的语气已不容置疑。他心底沉了沉,袖中拳微握,有些担忧地告了退。
  “江怀璧,你不是知道她向来爱惜容颜么?现在总不能让她这么一直躺着,你能抱得了她多久?”
  他蹙了蹙眉,看她眉眼间似乎有些松动,默了默直接命令:“让宫人为淑妃整理遗容。”
  江怀璧头略一垂,看到怀里的阿霁已经真的没了生机,伸手去抚平她眉间的褶皱,却是毫无作用。
  终于不舍地放下她,身上已冰凉一片。周身空荡的那一瞬间,她想起来那一次她拥住她的模样,自那一次阿霁放开她,以后便再未让她近过身。直到现如今,这一次放开她,是真真正正的天人永隔。
  她连眼泪都落不下来,两眼空洞迷惘。麻木地站起身,看着宫人又都进来,对景明帝说现下需要陛下和江大人先出去。
  她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寝殿,脚下已无半分知觉。
  此时的她已全然忘记了身前还站着皇帝,对于天下有生杀予夺大权的皇帝,对她心怀猜疑,从头至尾只有利用的皇帝。
  出了前殿,她一抬眼,轻轻浅浅一呼一吸,眼眸逐渐清明起来,失了的魂魄的魂魄重新又找回来。
  她轻一敛眸,掀袍朝着景明帝缓缓跪了下去。
  第281章 清醒
  景明帝垂首看了她一眼, 语气冷淡:“恨朕?”
  江怀璧叩首:“微臣不敢。
  随即便听到皇帝冷嗤了一声,提步绕过她欲离开宫殿。片刻后听他丢过来一句“跟朕来”。
  她眸色暗了暗,起身跟上。踏出永寿宫时,回头望了一眼, 宫人们进进出出, 依稀听到悲悲切切的哭声。心里像是被什么堵着, 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面色有些苍白, 有那么一瞬间就想索性扔下所有事情, 冲进去。将她抱回去, 抱回霏微园,再同她说一会儿话。园中墙上还挂着一幅梨花丹青, 内室枕边还有她儿时最爱的小玩意儿, 九连环、机关马、各处搜来的簪钗,还有第一次学刺绣时绣的帕子,歪歪扭扭的针脚……
  可她的步子只是顿了一下, 那一瞬间万千韶光纷涌而至。转过头后将所有的回忆都抛置脑后,前方是她再也后退的路。
  现在有更危险的情况等着她, 她连缓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景明帝竟未曾出后宫,而是拐进了另一处深宫宫苑。江怀璧一开始没在意, 直到进门时才略略抬头一望,上写“重华苑”。
  她愣了愣, 心底沉了沉, 莫名觉得有些慌乱。此处是她第一次与景明帝单独见面时的地方, 当年她莽撞自傲,想方设法夜探宫禁,最终还是被景明帝抓了现行。
  这宫苑偏僻,当年进来时乱草荒芜, 并未有人居住。如今亦是空置着,但仿佛忽然有人清扫一般,院中虽然简陋些,当年那般的荒乱却是没有了。
  齐固在前方先开了门,待景明帝与江怀璧进去后他退了出来并将门关上,守在外面。
  如几年前一样,江怀璧叩首,却是一字不语。她算着位置,尽量离景明帝远一些。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是最危险的。
  “朕记得是景明二年你夜闯的宫禁。”
  “是,当年是微臣莽撞。后才知无旨闯宫罪同谋反,幸得陛下宽恕。”江怀璧声音有些沉涩,方才将所有情绪都放在了阿霁身上,她有些恍惚,似乎要连话都不会说了。
  “后来知错了?”
  “知……”
  “夜闯宫禁……你若知错便不会在太后寿宴当晚连闯数道宫中侍卫防线奔着淑妃去,后顶撞皇后;若知错便不会在明知淑妃谋害皇子时三番五次想方设法替她求情;若知错,便不会在今日,怒恨之意显露于色。”
  江怀璧全身发冷,后脊凉意沁骨,连头也不敢抬,“恕罪”二字从喉中说不出来。只阿霁一人,她没办法不护着她,哪怕知道前方万劫不复。
  可景明帝沉默下来,她咬咬牙开口:“陛下……”
  “朕算是看出来了,你在朕面前所有的冲动,都是为了江初霁,其余诸事你可从未这样无所顾忌过。所有人都说你冷漠无情,却不想你将对整个世界的情,都放在了江初霁身上,”他顿了顿,眼睛死死盯着她,目光锋锐,“你可知这其中随意一件,朕都可给你整个江氏一族定罪。”
  她只觉心下一坠,顿时有一瞬间的眩晕感,不知是额头用了力还是手过于紧张,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微湿的潮意,以及两手交叠被覆压过久的酸痛感。
  如若不是循着礼节,此刻怕是本应松缓垂下的手掌,已被指甲掐到血肉模糊。她连呼吸都滞住,身上冷汗连连,半晌崩出来一句话:“罪责在微臣,父亲全然不知情……”
  景明帝忽然冷笑一声:“江怀璧,你在求死?”
  “如……”
  “你不甘心。江怀璧,你不甘心死,更不甘心在江初霁死因不明的情况下以这种方式去陪她。”他太了解她了,当年在晋州那样危险的情势她都挺过来了,死里逃生回京后只为江初霁。
  她可以为了江家弃自己的性命于不顾,但绝对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求生的机会。不过他并未打算深究,此刻他的么目的已经达到了。
  他冷眼看着她:“可清醒了?”
  江怀璧顿然醒悟,额前一凉,手上一松,颤抖着答:“是。”
  景明帝放淡了语气:“清醒了就起来,好好回话。”
  她应了声是,起身时身上还是瘫软的,眼前眩晕了一瞬,反应了半天才缓过神来,方垂首站定。
  此刻眸中也已恢复平静,想起来方才种种,竟像是坠进了梦一般不知所向。收敛了所有的异色,也知道有些心思瞒不住,只怕景明帝因此对她愈加猜疑。脑中闪过那一声“秦璟”,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景明帝抬眼看着她,像是开玩笑:“朕竟不知琢玉唤朕的名讳,那般自然流畅。”
  她面色一白,下意识要伏地请罪,膝还未弯听他继续道:“朕既然应了令尊不会因此治罪,自然言而有信。过去便过去了,朕只当你无意失言,你也无需惊慌。”
  听她出言谢恩,语气已如常,景明帝才确信她是无碍了。心里稍微松了口气,缓然开口:“琢玉怎么看太子坠马一事?”
  “微臣以为并非意外。”她心头微凛,定下心神,稳声出言。心底仍旧存了疑虑,一时不知道景明帝究竟查到了什么,是否已牵连到阿霁。
  “朕自然知道并非意外,”他略一垂首,目光凝在不远处的雕花窗格上,“刘无端查了几日,却并未给朕一个明确的结果,无论从何处看,都是意外。马并没有任何问题,乃太子骑术不精所致马惊,所涉内侍亦无问题。朕未曾亲教太子射御,若非是这个时间,朕还真愿意相信是太子的问题。”
  江怀璧心下微奇,刘无端怎么会查不到?阿霁的手段若是真高明到这种程度,也不至于当初谋害太子的事被揭露。究竟是真的查不到,还是因为有什么别的原因?
  景明帝收回目光:“能将此事做得滴水不漏的,也就只有庆王亦或是庆王世子。朕担心的是,他们究竟在后宫安插了多少探子,埋得究竟有多深,是否已在朕枕边安插了眼线。”
  这话江怀璧也不知该如何接下去。景明帝并没有给线索,她对此事一头雾水。阿霁虽然临终前说了,但是其中存在的隐情,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琢玉觉得对太子下手一事,是庆王所为还是秦珩所为?”
  “微臣并无明确论断,但……二人似乎并无区别……”她的答案完全是模糊的,此刻脑子仿佛也转不起来。
  景明帝看着她的样子蹙眉,提高声音:“朕再问你一遍。此时可清醒了?”
  浑身灌了冷意,她心尖颤了颤,只得勉力回答:“清醒了。”
  景明帝先抛下方才那个问题,身子略直了直,没好气地丢下一句:“区别为何?”
  她沉默片刻,轻声答:“庆王远而秦珩近,远者大局开阔,近者细节明晰。若为庆王所为,因大局实握在手,且关系国之储君,朝堂一旦动荡,谋反之日将近;若为秦珩所为,京城动向他最为清楚,其中详情亦比庆王藩地要早知,但他于京城势力总不及庆王手中兵权,是以仍旧会观察动向,朝中有何异动,或许会如微臣上次流言一事那般应对,只暗中控制人言,以推动谋反之事事半功倍。”
  话音落时空气倏然安静,她怔了怔,又续了一句:“但如今究竟是何人所为 ,微臣实在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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