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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8节

  原本还算热闹的灵官渡码头人影稀疏,有人趁着夜色躲上了一艘民用小船,水边的渔民偶尔会用打渔船载客,价钱自谈,之前要禁,没禁得住,一到夜里还是有无数民船像过江之蚁,慢悠悠地从这头晃到那头。
  这人上船就道:“价钱尽管开,快些过江就行。”
  有人从船舱里慢悠悠地出来,朦胧月色只照亮了这人半张脸。
  “虞家的杨管事,出手果然阔气啊。”
  杨伺抬头,发现站在自己面前的居然是姜琰琰。
  杨伺转身就想上岸,却发现船早就动了,都快走到江心了。
  姜琰琰瞧着他想要跳水,又说:“你尽管跳,你能活着游到岸上,算我输。”
  杨伺犹豫了,要知道,姜琰琰是可以随手劈死千足大蜈蚣的人。
  “姜小姐,我这儿……是家里老娘病了呢,着急让我回去看一眼,只怕,就是最后一眼了。”杨伺噗通一跪,“姜小姐莫为难我啊。”
  “你没做错事儿,我为难你做什么?”姜琰琰笑,“我早就查过,你是孤儿,你哪里来的老娘?还是,你要认我做你的老娘,也行?你老娘我今天就带你回家,认认亲戚。”
  上午的时候。
  老烟枪在姜琰琰家里,说了许多,简明扼要的第一句,就是说虞家这位新招的管事,是个神棍托儿。
  老烟枪之前做的是江湖消息的生意,后来,百晓堂扈家由南往北发展壮大起来,就把老烟枪收了,成了扈家在长沙安的一个桩子。
  换句话说,但凡是在长沙发生的事儿,在长沙下的片子,都要经过老烟枪的手。
  也难怪,姜多寿一直都和姜琰琰说,你烟叔,不简单。
  杨伺之前是在长沙县做长工的,一直到进虞家之前,都没做过管事,按理,这样的人虞家不会招揽进来。
  “他做了个假的简历。”老烟枪说,“好巧不巧,是我老乡接的这单生意,当时我刚在门口看到这杨伺在等虞夫人,听到虞夫人喊他名字的时候,就觉得耳熟,略微想了一下,还真是他。”
  “这名字挺有意思,当时我就记下了,你看,这伺字两种念法,念‘四’的时候,有点窥探的味道,念‘次’的时候呢,又是伺候人的意思。”
  姜琰琰点头:“这名字就整得贼眉鼠眼,低三下四的。”
  “是。”老烟枪点头,“最近长沙动静闹得太大,许多人家心里头都不安宁,这杨伺最近十几天,就已经换了不少人家当管事的,每次到了谁那儿,家里头总是会出一些鬼祟的事儿来。”
  “现在都讲究什么科学民主,可有些事儿,大伙都是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找个道士神棍,过来开个坛,做个法,出点银钱消个灾,这钱,不就和车轱辘一样全滚到道士口袋里去了。”
  “我晓得了。”姜琰琰直言,“这杨伺,就是孟天罡安插在白水巷里的钉子,难怪我说,怎么虞家当时看顾个人都看不住,杨伺看管孟天罡,这和贼小子看管贼头有什么区别。”
  老烟枪一边说一边笑:“难怪你打小,你爷爷就说你聪明,瞧瞧,我才张口,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说完,老烟枪裂开嘴,牙齿黢黑,常年抽旱烟的人都是这样,牙齿缝里都和塞了黑泥巴似的。
  自家爷爷姜多寿是烟酒不碰,倒是这挚友老烟枪,烟酒不分家,兜里常揣着张新发槟榔。
  姜琰琰看到老烟枪打了个哈欠,晓得他烟瘾又犯了,感慨了一句:“烟叔你和我爷爷习惯差这么大,怎么聊到一块儿去的。”
  老烟枪眉毛一抬:“晓得你丫头又说我抽烟的事儿,咋了,活到这岁数了,啥东西都尝过了,老天不收我,我只能靠抽烟喝酒催催他了,你以为你爷爷不抽呢。”老烟枪呵呵笑,“他也抽,不过就抽过那么一次,不过量可猛着咧。”
  老烟枪一边说,一边抖了抖自己旱烟管上挂着的烟叶袋子,鼓囊囊的,他今天还没怎么敞开抽呢。
  “一晚上,止不住地抽,抽了三袋子,第二天,喉咙都哑得说不出话来了,那咳出来痰,又臭又浓,还带血丝。”
  当时老烟枪说上劲了,转眼瞧着姜琰琰脸色不大好,立刻抿嘴:“瞧我这嘴,我人粗,和你爷爷说话就不讲究,丫头莫怪。”
  “当时我爷爷咋了?”姜琰琰问,印象里,姜多寿素来平和,情绪稳定,鲜少着急上火,闷头抽烟的事儿,她是从未见过。
  “给你娘接生,拖你出来,你浑身是血,吓坏了呗。”
  “接生?”姜琰琰立马察觉不对劲了,“我爷爷说我是泥坑里捡来的,脸朝下,提出来,一脸的血。”
  她又说:“我爷爷见我娘,亲娘?他给我娘接生?”
  老烟枪眼神慢慢飘向远方,似看着那远处层峦叠翠发呆,目光涣散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其实这事儿吧,你爷爷一直也没想瞒着你,只是你……当时年纪小,怕吓着你,随口编了那么一嘴,诶,但是你爷爷之前,一想把你送走,就下雨,这事儿是真的。”
  “你家里有《伏鬼录》吧,你去翻一翻,大概是在十二卷吧,有个讲鬼生子的,你看了,你也就晓得了。”
  “行了。”他用鞋底敲了敲旱烟里塞堵的烟灰渣滓,迈步走向门口,手已经伸到口袋里开始搓下一轮的烟叶团子了,回头对着姜琰琰劝,“其实看不看,有什么要紧的,你还是你爷爷的孙女,你爷爷……也还是你爷爷。”
  眼下,姜琰琰还在船上,阿毳看管着杨伺,杨伺一动也不敢动。
  阿年驮了船,没有直接过江,而是顺着江一路往北,临到谷山村的时候再靠岸,能剩下姜琰琰不少脚力。
  姜琰琰抬头看着这上弦月,脑子里都是下午来虞家之前,在《伏鬼录》里看到的东西。
  所谓“鬼生子”并非真正的鬼生孩子,而是死了的孕妇产子,又叫尸生子。
  野史有记载,明初太祖时期,乡野有妇人暴毙,腹中有子已足月,下葬时有道士路过,开坛做法,棺中忽传婴孩啼哭,开棺取子。
  但长大之后,阴气过重,未能活到及冠,早夭。
  后来也有人考据,说这各种说法,总是伴随着一个十分残忍的事实,所谓的道士做法,其实都是开膛破肚,一柄快刀挑开死妇的肚子,硬生生地取出孩子,只是怕以讹传讹,闹大了去,才说开坛做法,促孕妇生子。
  所以老烟枪口中的接生,可能也并非是真的接生。
  极有可能是姜多寿用利刃挖开了自己亲娘的腹部,才把自己取出来的。
  姜琰琰不敢多想,许是老烟枪说得对,知道那么多也没什么用,自己始终都是姜多寿的孙女。
  自己若是鬼生子,倒是能解释自己为何天生阴命。
  加上姜多寿提过,姜琰琰的身世和大烟有关,让姜琰琰远避之。
  时间倒推到八十五年前,那年六月,林元抚虎门销烟。
  四年后,英吉利的大船直逼天津大沽口。
  流民四窜,自己的亲娘,可能就是千万流民中的一个,怀有身孕,和家人失散,亦或者是全家覆灭,总之,自己是姜多寿救出来的。
  姜多寿透露得太少,姜琰琰也只能通过细枝末节,像是串珠串一样的,一点儿一点儿地去凑,去猜,猜多了,自己又烦,只能劝自己还是莫多想了。
  只是今日老烟枪一番话,又勾得她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等姜多寿从长白山回来,自己一定要郑重地好好问一次,也就问这么一次,如果爷爷不说,她也再也不问了。
  第71章
  谷山村的星星似乎都比城里头的多,天空星罗棋布。
  姜琰琰推开院门, 就听到阿蚁一副欢天喜地的声音:“行, 这龙眼肉剥完了,就来帮我剥莲子, 老绿色的那种芯,搁这罐子里, 我留着给半仙泡茶, 嫩的芯丢这小碗里,我家姑娘爱吃的,莲子肉的话, 给先生做羹汤, 你们可都得好好剥,扔错了一个,有你们好果子吃。”
  有人在干活?
  还不止一个人?
  姜琰琰示意阿毳把杨伺推进院子, 抬眼就看到闻东在葡萄架子下喝茶, 姜家没有电灯,油灯又熏眼睛, 闻东也懒得看书了,还不如看眼前的孟天罡和田三干活来得有趣。
  孟天罡脱了那一身灰色的道士服,穿得像码头上扛米包的苦工似的, 一身白色背心褂子, 下着黑色棉布裤子,这大热天的,还是得这样撒开了穿才透气。
  田三和上次见的时候差不多, 不过剃了个寸头,大圆脸上还起了痘。
  姜琰琰坐在闻东旁边,顺手抓起盘子里的瓜子就开始磕,啧啧赞叹:“这可以啊,你把他们都弄家里来干活了,然后怎么打发?”
  说完,姜琰琰又担心:“你这有点不厚道,你随便就暴露了我家的位置,我家之后要是被人打击报复可怎么办?”
  “怕什么?”闻东底气足得很,开口却是,“你不是说,过两天你就要搬家了吗?”
  “那你也不能把我家当你家呀。”姜琰琰连瓜子都不磕了。
  闻东慢条斯理地把姜琰琰不小心溅他袖子上的半片瓜子壳捏起,抖在盘子边上,说:“这事儿,待会说,先说你的事儿,你让我把他们弄来,做什么?”
  姜琰琰照着衣角搓了搓手,搓掉嗑瓜子磕出来的一层灰,指着孟天罡说:“你,过来。”
  孟天罡刚剥完一颗莲子,起身,身形又顿。
  不是他不想过来,是闻东下了寸步圈,他寸步难移。
  闻东指尖微微一抬,朝着孟天罡点点头。
  孟天罡这才是敢挪步子,距离姜琰琰三四步的时候,又停下,脸上怯意未褪,鬼知道他刚才经历了什么。
  原本是好端端地躺在自家榻上翘二郎腿,就等着田三过来送饭,突然一阵邪风,把他从家里头直接刮到了这院子里。
  记得之前自己学阵法的时候,师父要自己领略天地和自然,学着辨风向,猜天意。
  末了,还会考他。
  “这是什么风?”
  “西南风。”
  “这风呢?”
  “这……上下风。”
  “滚犊子的上下风,这世上哪有上下风。”
  孟天罡起步晚,天资差,好在对自家师父忠心一片,若非如此,自家师父也不会把镇守长沙这样重要的任务交给自己。
  可如今,孟天罡哪想得这么多,自己被那一阵“上下风”刮得腿软,被姜琰琰一瞪,差点下跪。
  “你之前在虞家还挺硬气的,怎么今日见了我,和老鼠见了猫似的。”姜琰琰坐下,继续嗑瓜子,又指着杨伺问道,“你是他的托儿吧,就是你把他从虞家放出来的?你们是只为谋财?”
  这是个反问,意思是,你们只想要钱,我姜琰琰是不信的。
  孟天罡没说话,杨伺更是不敢说话。
  姜琰琰又转头看向田三:“你咋还没进局子里呢,都被抓了多少回了,杜秋明不都被撤职了嘛,你关系够硬啊。”
  这话一出口,旁人一听就晓得,姜琰琰和田三这是有前情啊。
  田三也是个会来事儿的,晓得姜琰琰回来之前,这院子里是闻东做主,姜琰琰回来之后,这闻东又是听了姜琰琰的,立刻腆着脸笑:“姜姑娘记得我呢,对对对,我表哥,杜秋明,和您也有故交呢。”
  “记得,当然记得。”姜琰琰一边说,一边瞅着孟天罡的脸慢慢变得铁青。
  甭看着三人貌似铁板一块,谁也不说话,可孟天罡到底是个外地人,和田三、杨伺相识甚短,说起交情,不过尔尔,姜琰琰随便挑了一个,就动摇了这“铁三角”。
  “怎么?”姜琰琰看着田三笑,“现在不当打手了,跟着孟先生学算命了?”
  田三笑了一下:“哪里,我就负责扫扫地,做做饭,老实得很。”
  孟天罡轻笑了一声:“田三,你们若是要叙旧,也换个地方,我还杵在这儿呢,你当我眼瞎?”
  孟天罡这是适应了,腿也不软了,这当师父的架子便是端了起来,他看着姜琰琰,只说:“能从虞家出来,那是我的本事,姑娘也甭管我是靠了谁,用了什么手段,我也打听过了,长沙这地界,的确一直都是你们姜家罩着的,我贸然开了门做生意,的确对姜家,有所不敬。”
  “要不这样。”孟天罡伸出五指比了个三,“我问过其他人,但凡是在长沙开摊子,和姜家,是一九分成,姜家这事儿做得厚道,只拿一成,少之又少,我也得跟着厚道一些,我和姜家,三七分,如何?”
  姜琰琰不答话,只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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