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节
王琅站在门边,被人推了一把,才一个踉跄迈了进去。
他们一行数人,这么推挪一下动静也不小,但这死气沉沉的牢房里的人就像是根本没有发现他们一样,自顾自发呆,自顾自哀叹。
那么多人把一间间牢房塞得满满当当,都挤在一块,活的死的都不知道。
乔靖抬了抬下颚,声音阴冷:“你到处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王琅疑惑地看了乔靖一眼,见对方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也不多问,就这么慢悠悠的一间一间看过去,仿若丝毫没有注意到乔靖在观察他的神色。
光线并不好,只月光透过高高的小窗户撒进来,他走到了最后一间,看了看里头不知生死的十来个人。
而后,他看向了对侧牢房,从最里一间又往外巡。
王琅看得不快也不慢,没有特意观察哪个人,偶尔会眯起眼睛来回打量。
乔靖轻声吩咐副将:“去看看他瞧得是谁?”
副将站到一模一样的位置一试,摇着头回来告诉乔靖道:“那处光线不行,不瞪眼眯眼,根本看不清楚。”
乔靖啧了声。
王琅就这么走了一圈,回到乔靖跟前:“大将军,看着就没有一个眼熟的。”
乔靖冷冷看了王琅一会儿,道:“跟上来。”
王琅依言,随着乔靖出了牢房,站在院子里,冷风吹过,那股子臭气总算散了些。
可也只是稍稍好了那么一丁点,毕竟,他身上衣服已经染上那股子味道了。
王琅正要打理衣摆,黑布重新蒙上了眼,他又被推着上了马车,摇摇晃晃行了不知道多久,到了地方又被拖下来,扔到了牢房外头。
乔靖还是那句话,让他看看有没有眼熟的。
一连折腾了三处,王琅都说没有,乔靖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冷眼看着他。
王琅不怕他看,在黑布蒙上来的时候,他突然开口,道:“大将军不如直接告诉我,您想让我认的是谁。”
“你怎么不先猜一猜?”乔靖嗤笑,“你们读书人不是最喜欢这一套吗?猜灯谜、行花令,风雅人做风雅事。”
只这几句话,王琅就听得出,乔靖是极其看不上读书人的。
或者说,乔靖并不觉得一个教书先生对他的造反之路有任何帮助,带兵打仗不行,排兵布阵不行,人家说纸上谈兵,王琅就算曾是国子监里排得上号的出众监生,他都没在纸上谈过兵。
乔靖是在明晃晃的讽刺王琅。
王琅知道,却面不改色,只是顺着乔靖的话,道:“那我就猜了。
大将军想找一人,那人模样,蜀地上下无人知道,而我却认得,那人因是京城人士。
两军交战,大将军不会为了一个寂寂无名之辈而大费周章,那人定是有些身份。”
“哦?”乔靖道,“继续。”
王琅直视着乔靖,道:“我并不清楚朝廷此番南下从京中来了多少勋贵子弟,中军都督府的?京畿卫所?还是,肃宁伯府?”
乔靖挑了挑眉。
王琅却是笑了:“大将军,我虽在国子监求学,但京中勋贵子弟数不胜数,以我的身份,亦不可能人人认得,您让我看眼熟的,指不定我一眼看过去就错过了,知道对方名姓,我能告诉您我到底认不认得。”
“你猜得没错,”乔靖咬着牙,语气之中全是怒火,“肃宁伯府的老三,一箭射杀本将军爱将的程晋之,你可认得他?”
王琅的笑容越发深了,笑意却不抵眼底:“认得,蒋慕渊的至交好友,我岂会不认得?大将军且等等,他要是在这儿,我就给您找出来。”
乔靖挥了挥手,示意他看仔细些。
程晋之这个名字,乔靖恨到了骨子里,梁肃是他麾下数一数二的猛将,此番兴兵,还不及建下功绩,梁肃就被程晋之一箭射杀,这怎能让乔靖不恨?
前些日子,斥候回报,说程晋之在霞关一战中失踪,至今没有踪迹,不晓得是摔下山去了还是被俘虏了。
乔靖当然要找他,找出来挫骨扬灰,消心头之狠!
可是,程晋之脸上没有写着字,蜀地上下谁都不知道他长什么样!
当日从夷陵撤回来的兵士,也没有哪个能看清塔楼上射箭的程晋之啊。
乔靖试过让俘虏来认,但朝廷这次进攻,兵士是几处抽调拼起来的,底下小兵们要么真不认识,要么不肯就范、胡乱瞎指。
程晋之也许被抓回来了,也许这会儿还有一口气,可认不得就是认不得,乔靖一点办法都没有。
结果出现了个王琅,乔靖也不说信他,总归是死马当活马医,试试再说。
能找出来最好,找不到也就这样了。
王琅依旧不紧不慢地一间一间牢房看过去,时而眯眼,又时而瞪眼,与之前一个样,乔靖也就没有让副将跟上来观察。
他就这么走到了最后,转过身,看向对侧。
这侧有个小窗,漏了些月光,他的视线从或坐或躺的人身上掠过,而后继续往前。
余光中,角落里很久没有任何动静的一人,胸口有一个几乎不可见的起伏,若不是月光下的投影有那么一丁点的变化,王琅都会忽略掉。
那个起伏太小了,王琅发现了,却强忍着没有回过头去确认。
他不能有一个多余的动作,他不能多给那处一个眼神,不然,叫乔靖瞧出端倪来,也许本着错杀绝不放过的想法,那一间牢房里谁都活不了。
而他自己,也无法再取信乔靖。
因为王琅知道,那个只剩下一口气的,是程晋之。
他依旧如先前一般,看完了所有牢房,回到乔靖跟前,脸不红心不跳,声音平稳:“没有他,程晋之不在这里。”
乔靖骂了声娘,道:“去下一个地方。”
王琅的眼睛重新被蒙了起来,他被推着往外走,迈过门槛时,他重重摔了一跤,手心擦过地面,火辣辣的痛。
乔靖回过头来,看着副将把王琅从地上提起来。
王琅冷着声,与那副将道:“我看不见路,有门槛你就该跟我说一声!”
副将张口要骂,对上乔靖的目光,缩了缩脖子:“大将军,怪这书呆子脚软。”
乔靖没有多言,自顾自翻身上马。
第916章 他都记得
马车晃得厉害。
王琅被蒙着眼睛,在车厢里左摇右晃地甩了好几下,脑袋刺痛的厉害。
他又被带去了下一个地方,黑布揭开,王琅眯着眼睛抬头看了眼圆月的位置,估摸着这会儿已经快四更了。
蜀地的四季不如京城分明,八月十六的夜风也实在算不得透心凉,但兴许是这一夜颠簸折腾的,王琅很不舒坦。
马车内闷不透风,大牢里阴冷窒息,反复几次下来,他一会儿出汗、一会儿竖汗毛,此时站在这里,已然是浑身难受了。
王琅强打起精神,照着之前的样子,一间一间看过去。
他看得很仔细,给所有人一种他在努力辨认程晋之的模样,可因为身体的缘故,他还是有些走神,眼神也有些迷茫。
乔靖一直在观察他,自是看得清清楚楚,待王琅走回牢房入口时,他一把将人揪到自己跟前,手掌按在王琅的后脖颈上。
“啧,”乔靖骂道,“书生就是书生,一点用场都派不上。”
王琅笑了笑:“叫大将军见笑了。”
乔靖不觉得好笑,催着王琅去下一处,心里却有了些决断。
就这么一个吹点夜风就要倒下的体弱书生,敢凑到自己跟前来送死?
且不说王琅恨不恨朝廷、恨不恨蒋慕渊,朝廷能让这么一个毫无用处的书生来探消息?
朝廷敢,王琅敢吗?
他不信王琅有那等胆子。
虽然这人派不上什么用处,但对于王琅的投诚,乔靖信了三五分了。
王琅硬撑着,又看了几处地牢,在天色将亮时才被送回了保宁首府。
乔靖大手一挥,让府衙的人把王琅送回了家,暗悄悄的,亦留了人手看顾院子,以防有外人与王家人联系。
王夫人坐在椅子上,看着躺着休息的儿子,眼睛红了:“你这是遭的什么罪?你倒是告诉我,你想做什么?”
王琅没有说话,他嗓子烧得厉害,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金安雅绞了帕子盖在他额头上,冲王夫人摇了摇头:“待医馆开门了,还是请了大夫来吧。”
“造孽啊!”王夫人气恼,起身捶了王琅两下,转头出去了。
王琅眯着眼,昏昏沉沉、半睡半醒。
他的身体其实并没有那么弱,以前在国子监求学时,亦学过骑射,他在功课上素来要强,哪怕是不擅长的也不肯轻易落于人后,骑射一道,他不出众,就是个中游水平。
可毕竟练过些,二十岁左右的年纪,亦是身体最好的年岁,今儿如此,与其说是叫夜风吹的,不如说是心里的事儿压的。
前几天在军医大帐那儿就憋着劲儿了,毕竟,他一个自幼念书的,从小到大,王夫人连生猪腿都没叫他看过,突然之间怀里被塞了个真人断腿,王琅没一下子扔出去,都是硬挺着了。
今夜,他的目标就是寻找程晋之,乔靖没有说透之前,他就知道目的了。
他要找人,要尽量多的辨别身处的位置,还不能让乔靖看出一丁点破绽来,他心里的紧张才是让他倒下的真正原因。
不过,以结果看,倒下挺好的,起码乔靖此刻没有那么疑心他。
就是他发现程晋之的那处牢房,王琅还是很难判断具体的位置。
王琅的思绪浑了,迷迷糊糊睡了。
金安雅见状,轻手轻脚退出来,一出房门,就见王夫人神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
她暗暗叹了一口气,上前扶了王夫人回房。
“您自个儿的儿子,您信不过吗?”金安雅轻声问道。
王夫人一愣,垂着眼想了很久,才道:“我自个儿的男人,不也辜负了我的信任吗?这么多年,他们爷俩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我以为我明白,又觉得什么都不明白。”
金安雅给她倒了茶:“他的想法,与您说得很清楚了。十年寒窗,先生们讲的每一个字,他都记得。”
王夫人看着金安雅。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金安雅念道。
王夫人深吸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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