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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顾长钧终是什么都没说。斥责的话没有开口。
  他不是个心肠软弱的人,更不会被几滴眼泪打动。他理解是自己实在拉不下面子去质问一个女孩儿的□□,他该对付的,是外头那些别有用心的人,那才是他的战场。内宅事,何时轮到他堂堂侯爷亲自过问?
  顾长钧立在原地,眯眼望了眼头顶的玉兰。一树雪白,在这微暖犹凉的时节,怒放得像一树不曾融去的雪。
  顾长钧自嘲地笑笑,许是这些日子太过松闲了,他耽在家里的日子太多,渐渐竟沾染了些令人腻烦的烟火气。
  顾长钧缓步回身,北鸣在远处正要追上来,周莺忽地滞住步子,唤他:“三叔!”
  顾长钧没有回头,步子轻轻一凝,周莺鼓足了勇气,脸颊憋了淡淡的红晕,颤着声道:“侄女儿适才在小厨房,给三叔熬了冰糖百合梨水,叫人送去了……侄女儿听见,三叔适才饮酒时咳了两声……”
  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才能说完上头几句话,怕他忽然回过头来训斥似的,她提步走了起来,边走边急忙忙地说道:“三叔记着喝……”
  她甚至小跑起来了,像是要躲避着什么危险可怕的事物。
  顾长钧没有回头去,浓密的睫毛轻轻覆了下眼睛,他依旧如往常般,没有答话。
  周莺已经逃得远了。
  柏影堂中,顾长钧在屏风后更衣,沐浴过,黑发披散下来,遮住半边面容,令阳刚的男人平添了几丝阴柔气质。
  他年纪很小就从了军,为了自己的抱负,也是为了逃开家,逃开长兄对自己的控制。后来又在外头做地方官,约有十来年,他一直孤身住着。多年在外,什么苦都吃过,他跟其他的勋门清贵不一样,他喜欢幽静的环境,不喜呼奴唤婢前呼后拥。
  信手拾了没看完的那书瞧了两眼,听得小泥炉上有什么东西咕嘟咕嘟翻滚着,他寻声瞧去,见一只陶罐在上头煨着。恰北鸣抱了茶壶进来,见顾长钧盯着那陶罐瞧,北鸣笑着道:“姑娘叫人送来的羹煮沸了,小人给侯爷盛一碗。”
  描金小碗递到跟前,汤水清濯见底,飘着几片百合叶,颜色鲜亮好看,味道闻起来十分香甜。
  顾长钧适才宴未完就去见了罗百益,这会子倒真有些饿了,用汤匙舀着用了两口,味道不错,就一口气都饮了。
  北鸣递帕子和茶水过来给他漱口,嘴角挂着掩不住地笑。
  顾长钧蹙了蹙眉:“笑什么?”
  北鸣道:“叫姑娘知道侯爷这回用了汤羹,心里准高兴呢。过去送过多少回,侯爷都不饮,姑娘愁白了头,不知怎讨好侯爷才好。”
  顾长钧眉头没有舒开。
  她,讨好他?
  也是,那样的身份,怕失了侯府的护佑,不讨好,又能怎地?
  没了这安平侯府,她就是只人人可宰杀的羔羊,那等容色,若没人护着,大抵就只有教坊青楼的去处。
  他不由又想到那罗百益说的那些话。
  “顾小姐与我乃是天定的缘分,来日她嫁我为妻,顾侯便是我的叔辈,日后顾侯但有政令,我必无不遵从,……区区一女子,能换我罗家与建国公府支持,……将来顾侯位极人臣,风光无两……”
  北鸣见他面色不好,以为自己失言惹他不快,忙悄声退了出去。
  **
  顾长林去后,这年节也便过完了。
  顾长钧重新忙碌起来,二月初,还去山西办了一趟差。他离开的小半个月里,宁家与安平侯府往来频繁起来,虽未曾定下婚事,但风声已经传了开来,没多久也传到了罗家院里。
  罗百益这些日子因顾长钧不在而不得进安平侯府,心里惦记,茶饭不思。这日又躲懒没去上值,躺在他娘罗太太屋里的临窗炕上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
  里屋,他娘和伯母建国公世子夫人苏氏说话儿,不时就有话音从里头透出来,罗百益听得真真的。
  “宁太太高兴太早,搭上安平侯不假,可娶了那么个媳妇儿进门,苦有她受的。名头是侯府小姐,京里谁不知?那丫头是抱养来的,根本不是侯爷亲侄女儿,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何况还没半点亲缘,若宁家真有事求到顾家头上,我瞧安平侯可未必认这亲家。”
  大伯母道:“不能吧?我可听说,那顾小姐跟顾大爷并不是没亲缘的,顾大太太后几年不大见人,精神也大不如前,不就是为这事受的打击么?说是顾大爷过去瞒着家里养了个外宅,生了这闺女,宝贝的什么似的,顾大太太心气高,咽不下这口气,又不屑为难一个毛孩子,生生把自己气坏了。”
  罗太太冷笑:“不过就是个外宅的私生女,又有什么了不得了。要我说,是顾大太太作践自己,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至于拿自个儿置气?换做我,若是罗弘铸敢在外头叫我没颜面,我就敢带着他儿子跟别人姓去!”
  大伯母忙不迭堵她的嘴:“瞧瞧你,什么岁数的人了!当着这么多丫鬟婆子,也敢胡说!越发没道理了。”
  罗太太只是笑,偷眼去瞧外头罗百益的神色,自己这番敲打,可就为着说给他听,那女孩儿不值当他如此魂牵梦萦,更是已经定了亲事,眼看就成了人家的媳妇。
  这一眼看过去,罗太太脸色猛然一变。——外头哪还有罗百益的影子?
  罗太太站起身,喝道:“六爷哪儿去了?不是叫你们看着?”
  门前侍婢颤颤地道:“六爷适才就走了,奴婢们不敢拦。”
  罗太太扶额:“快,赶紧叫侍卫处的跟着,说什么不能叫他去顾家!”
  这边厢罗家人仰马翻,那边周莺正陪陈氏在绸缎庄选料子。
  今儿陈氏带她来的是宁家的铺子,说是要给麟哥儿再裁几身春装,小孩子长得快。
  掌柜的叫了个女管事接待两人,引到铺子二楼雅间里头,上了茶点,正选料子,听得门前一水的喊“二爷”。
  从楼上朝下看去,便见一个十分年轻的男子阔步走了进来。
  陈氏抿嘴一笑,朝周莺打了个眼色。
  周莺霎时会意,一张芙蓉面倏地红得透了。
  那是宁家二公子,即将要跟她定亲的人!
  宁公子还有数月才及冠,自小养尊处优,生得一副好容貌,只是略有些瘦弱,个子也不比周莺高太多。
  在长辈们瞧来,这少年乖巧有礼,人又温和没坏习性,家世清白自个儿又勤奋好学,自是最好不过的人才。可周莺只瞧了一眼,心头却是微微一涩。
  她这个年纪的姑娘,不可能没幻想过自己的婚姻。梦里也曾希望遇见那么一个人,高大强健,能护着她;面如冠玉,文武双全;滴水不漏,沉稳威严……
  那人,不是宁公子。
  压住心底那丝绝不该有的小小失落,周莺煞白着脸假装娇羞地垂下头。
  舌根的苦涩顺着喉咙漫下去,连品着的茶都失了味道。
  那宁公子也在打量她,听说顾家二太太在此,假意前来给长辈请安,其实专程来瞧她的。
  周莺能感知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哪一处,哪一处就觉得寒凉得僵硬住了。
  宁公子和陈氏寒暄了几句,就吩咐下头的掌柜们包了不少名贵的缎子送上来,陈氏笑盈盈受了,就连受这礼的时候,周莺也觉心惊。
  受了这礼,更回不了头。
  原本就没有回头的可能。
  她托寄在顾家,是顾家给她这条命。
  顾家为她认定这人,她就根本没资格不愿意。
  再说,宁公子这样好,温和知礼,一表人才,她拿什么不愿意?
  陈氏笑道:“我还得去前头药庄问两味药回去,莺丫头在这儿等候片刻。”
  周莺攥住陈氏的袖子,轻轻扯了下,陈氏没知觉,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背,挣开她去了。
  楼上就余下坐着的她,和立着的宁公子。
  她明白,是老太太的抬爱,想她和宁公子先认识熟悉了,成婚后不至尴尬。屋里头也还有许多其他的人,她的侍婢,顾家的婆子,店里的掌柜、店当。
  宁公子缓缓地在她面前的椅子上坐了。
  他手上戴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戒子,此刻他的拇指正在上头轻轻的摩挲着。
  周莺别开脸,觉得气氛尴尬地叫人窒息。
  宁公子打量她,须臾嗤笑了一声。
  “我娘眼光不错啊。”
  这句话,这语气,不复适才的温文有礼,要多轻佻有多轻佻。
  周莺怒目朝他看去:“宁公子,你我男女有别,还是远着些较好。”
  宁公子笑了笑:“怕什么,顾姑娘,咱们很快就是夫妻。”
  周莺将茶水掷在桌上,腾地站起身来。
  宁公子笑道:“别忙着耍烈性儿,听着,爷有话说在前头。”
  周莺蹙眉,听他一字一句道:“婚事,是家里安排的,爷这辈子,都不可能瞧上你。”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来了。
  没睡觉的夜晚格外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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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章
  周鶯的手,紧紧抓住了袖口,喉腔干涩发痛,她压着耻意,用尽量平静的声音道:“宁公子是何意?”
  宁洛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吹了下杯沿的茶沫,半抬起眼不大尊重地上下打量周鶯一遍,笑道:“何意?不就是字面儿意思?别告诉我,你瞧上我了?叶九爷你都瞧不上,遑论我?”
  周鶯抿了抿嘴唇:“你……”
  宁洛没给她说话的机会,坐在那笑道:“你不情我不愿,这婚事不还得结?你拗不过顾家,我也拗不过我爹娘,既如此,不若认命。婚后你就是宁家二奶奶,出门在外,我能保证给足你脸面,回到家,你只要不多嘴,不过问我的事,我答应你,咱们能做恩爱夫妻,在……”
  “闭嘴!”
  周鶯上前拿起茶盏,一杯茶全朝他泼了过去。
  宁洛头上滴着水,愕然望向这个看起来娇怯柔弱的姑娘。
  周鶯搁了茶杯,抚了下被茶水沾湿的袖子,“我要不要认命,不是你说得算。你和我现在没什么关系,请你不要不干不净地说什么‘夫妻’,宁公子的规矩,我领教了,今日大开眼界,要多谢公子。”
  她甚至还含笑福了一礼,看也不看宁洛,稍提裙摆,缓步下了楼。
  楼下候着的人没一个敢出声劝,周鶯不瞧任何人,径直穿过中堂,落云担忧地瞧了眼楼上。宁洛伏在栏杆处,抹了把脸上的水珠,目光阴沉地盯着周鶯的背影。
  落云心里头慌乱不堪,上头说话的声音太低,她并没听清宁公子说了什么。只想姑娘为人最是温和不过,怎会那般对待宁公子,若是宁家回头跟老夫人告状,姑娘怎么办?
  周鶯出了绸缎庄,立在僻静处等家里的车过来。
  “去药庄告诉二婶一声,我在车上等。”
  落云欲言又止,想问问周鶯出了什么事又不敢。车马从巷子里行过来,周鶯才要蹬车,就听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蹄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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