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倒是乌恩其后知后觉想起了容温与皇帝和恭亲王的关系,满脸讪讪,挠着脑袋不吭声了。
  班第浓眉一拧,正欲斥他莫要言语扭捏。忽又觉得乌恩其如此停顿,有几分道理。
  哪怕容温与皇室已撕破脸皮,但当着她面论及皇室奸诈,以她性命死活为把柄,找科尔沁部‘秋后算账’,提无耻要求等。
  这,着实有失妥当。
  难免致她——堵心郁抑,面上无光。
  班第觑了一眼还不及他肩膀高的娇小姑娘,眸中沉思一闪而过。随后,单手把容温拽进王帐。
  胡乱扯了块织花厚毯扔在距王帐门口不过两三步处,低声示意容温,“坐好。”
  “让我听?”容温眨眨眼,学着班第的样子,小小声问。
  她以为班第把她塞进王帐,是不打算让她听到皇帝如何压榨科尔沁部的事。
  可她若坐在此处,隔这般近,摆明了能把班第与乌恩其的对话听全乎。
  “回了科尔沁,此事你早晚会知晓。”班第用巧劲儿把容温摁坐下去。
  容温不解,“既然如此,那何必多此一举,让我进王帐来?”
  “乌恩其那怂货,当着你面不敢详说实情。”班第轻描淡写答道。
  乌恩其这辈子都不会知道,三步之外,自己满心崇拜的主子,正眼都不眨的悄悄胡编乱造说他坏话。
  就像容温永远不会知道,班第把她塞进王帐时,其实在想——堵心难受避无可避,但他的殿下于人前时,应该是骄傲的。
  就像当初通榆城外,她淡然静立在舆车上时,一般骄傲。
  第41章
  王帐之外, 几步之遥,乌恩其刻意压低的大嗓门依旧清晰。
  “台吉与公主大婚之前,科尔沁部与皇帝分明早已商议好,科尔沁部出精兵五万配合皇帝歼灭噶尔丹贼子。谁知三日前, 恭亲王一抵达科尔沁, 便说奉皇命督促科尔沁部备战十万精兵。”
  从五万到十万, 张嘴便翻了一番。
  十万精兵, 虽不至于直接榨干科尔沁,但噶尔丹部作战凶悍,若科尔沁部真奉命调出十万兵勇去与之拼杀,无论此战胜败, 必会伤及元气根脉。
  蒙古之地, 崇武慕强。为了争抢牛羊领土,各部随时有交战可能。
  若科尔沁部损了精兵护身, 其所辖属的丰茂草原与牛羊, 落在其他强部眼里——犹如三岁小儿怀抱金砖行于闹市之中,被生吞活剥不过是早晚的事。
  届时,科尔沁为求自保,只能全力依附大清。
  皇帝此举, 可谓是把帝王心术使到了极致。
  ——用你,疑你。
  皇帝想用科尔沁精兵, 为自己肃清宿敌噶尔丹。
  又疑心本就强盛煊赫的科尔沁部, 此战之后越发得势, 来日会成为第二个噶尔丹, 大清无法辖制。
  为了防患于未然,皇帝索性趁班第身上背着‘违抗圣命’之嫌时,以之为‘赦免’交换或者说要挟——命科尔沁出精兵十万,倾阖部上下之力征讨噶尔丹。
  如此,既能保证战事顺遂,又能名正言顺削弱科尔沁。
  若说这是一盘博弈棋局,皇帝无疑是走了步一箭双雕,以绝后患的好棋,值得欢呼称赞。
  可身为局中人的容温,却觉得皇帝此等行径,无比恶心。
  四下无人,年轻姑娘恣意放任自己的恨意,姣好的柔婉面容上写满狰狞扭曲,揪裙角的手指用力到骨节泛白。
  直到帐外传来班第的低沉的嗓音,容温才勉强冷静下来,留神继续听主仆两的对话。
  班第道,“恭亲王大张旗鼓邀所有科尔沁兵勇共食,与皇帝想增调科尔沁精兵有何关联?”
  总不能是因为科尔沁部不同意增调精兵,恭亲王身负皇令,病急乱投医——打算以几口吃食贿赂兵勇们去战场上为之卖命。
  乌恩其闻言,重唾一声,很是气愤,“要不说,这京城来的人花花肠子多。恭亲王头次提出让科尔沁增调精兵时,达尔罕王爷与郡王爷便以科尔沁部精兵不足十万,且需要留兵卫戍草原为由婉拒了。恭亲王为之与达尔罕王爷扯皮了许久,仍没得到应承。”
  这都是意料中事,班第八风不动,以眼神示意乌恩其继续说。
  “恭亲王不死心,非说进花吐古拉镇时,曾见过镇子的巡卫英姿,说他们对战科尔沁精兵,能以一当十。科尔沁留下这些巡卫便足以震慑别部,不必再多屯兵力。”
  花吐古拉镇的巡卫,也是从科尔沁精兵铁骑里选出来的。双方顶多打个平手,以一当十这种虚话,听听也就罢了,谁当真谁傻货。
  “达尔罕王爷他们自不会被这几句奉承话糊弄住,坚持不允。恭亲王便气急败坏的与达尔罕王爷打赌——说要摆个擂台,让科尔沁部的巡卫与精兵堂堂正正较量一番,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若巡卫赢了,科尔沁部便依皇命增调出十万精兵;若精兵赢了,恭亲王便不再提增调之事,并且一力承担皇帝追究之责。”
  精兵与巡卫双方实力相当,胜负难辨。
  但这些都是科尔沁的兵勇,达尔罕王爷想谁输谁赢,还不是暗地里一句话的事。
  这个赌约,听起来完全像是恭亲王被气糊涂了,胡乱许诺。
  实则——
  乌恩其一耙头发,粗叹了口气,“达尔罕王爷与咱们郡王爷商议过,本没打算占这莫名其妙的便宜,嫌无论输赢,都显得立身不正。是端敏长公主私下应了,还当即指使人在王府演武场搭了擂台。”
  端敏长公主自持身份不凡,嫁的又是科尔沁旗主达尔罕王爷。从她入科尔沁部第一天起,便野心勃勃,毫不掩饰自己涉政揽权意图。达尔罕王脾性耿直火爆,地位不凡,也不是随意任女人拿捏的。
  为此,夫妻两斗鸡眼似的斗了这些年,端敏长公主平素最爱与达尔罕王爷对着干。
  这对夫妻关系不睦众所周知,但对外,他二人却是一体的。
  端敏长公主代为应承了恭亲王的赌约,达尔罕王若临时反悔,打了端敏长公主的脸不要紧,最重要是会得罪使臣恭亲王。不得已,只得捂着鼻子认下。
  增调精兵这等干系部族存亡的大事,岂是随意一场比武便能草率决定的。
  达尔罕王他们根本没把这赌约当回事,只当做陪使臣恭亲王看出热闹。再则,达尔罕王他们笃定,巡卫撑死了顶多与精兵打个平手,根本没动过暗中操作,让巡卫故意装弱认输的心思。
  谁知比武第一日,巡卫便把精兵当儿子揍了。
  那群巡卫狼崽子似的,越是头破血流,越是勇猛斗狠,全然把生死置之度外,真正是以一当十,当场打死了好几个精兵。
  达尔罕王爷与多罗郡王察觉不对,想起比武之前,恭亲王特地宴了所有巡卫吃辣锅子,鼓劲打气。怀疑是恭亲王在辣锅子里加了什么东西,才致使巡卫武力暴增。
  恭亲王自不肯承认是自己动了手脚,当即让达尔罕王派医士前来查验。
  医士并未查出任何异常。
  达尔罕王与多罗郡王越发凝重。
  恭亲王见状,甚至还大大方方的与达尔罕王商议,说既他们怀疑辣锅子里添了‘东西’,那当日的比试结果便作废不算数,再找机会重新比试便是。
  比试时间就定在接下来三日,每日傍晚。
  恭亲王此举,以退为进,气度气量皆有——当场赢了不少兵勇崇敬。
  达尔罕王哪怕隐约感知他不怀好意,却拉不下脸,当着许多人的面,龟缩不应他这封‘战帖’。
  三日比武之约自此定下。
  这时,也不知是从何处露出的风声,把当日恭亲王与达尔罕王的赌约有鼻子有眼的传了出去,闹得临近几个部落都知晓了,甚至还有人特地纵马赶来看热闹。
  连续比武三日,再加上赌约‘适时’传出——原本的小比试,无形之中,早已变质。
  这场赌约的重要性,莫名其妙被坐实了,成了大清与科尔沁之间的赌局。
  若是达尔罕王爷输,势必得‘循约’增调十万精兵。
  草原男儿重诺,若言而无信,怕是今后谁都敢当面戳科尔沁的脊梁骨。
  事已至此,这场起因看似荒谬的赌约,摆明了是恭亲王乃至皇帝步步为营,逼科尔沁增兵的诡计。
  而且,皇帝与恭亲王这手段,说干净也干净,说下作也下作。
  他们利用科尔沁自己的精兵与巡卫为赌约,事后不论输赢——达尔罕王若要怨,要怪。也只能先罚自己部落的兵勇不争气,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去。
  达尔罕王等人事先未曾察觉皇帝与恭亲王的真实意图,一脚踏入圈套。如今,只能无奈屈于被动位置。
  难怪,乌恩其对皇帝与恭亲王等人,愤慨之此。
  班第不经意往帐篷帘布上扫了一眼,沉了沉,冷声问,“今日是比武第几日?”
  “第二日,昨日是咱们输了。”乌恩其骂骂咧咧道,“他娘的,也不知那些巡卫脑子是不是长脚板心了,明知他们要是赢了,咱们科尔沁便得调十万精兵去给皇帝卖命。不说让他们故意输给精兵,至少不必以命相搏吧。谁知那群狗崽种,一个个不见血不撒手!事后问他们怎么回事,那些巡卫都说,打斗时杀红了眼,根本不记得输赢。”
  台吉这个爵位,放在煊赫的科尔沁部,完全不够看。
  但班第身上的台吉爵位,与其他人不同。他是协理旗务的台吉,手握实权。
  整个科尔沁部,除了掌旗的达尔罕王爷,就属他手中权力最大。
  科尔沁的精兵与巡卫,都是从他手下历练出来的。这些人有几分真功夫,无人比他更清楚。
  若说偶然一次,巡卫把精兵当儿子揍,可能是意外。
  可连续两日,在精兵有准备的情况下,依然被巡卫压着打了,这里面绝对有鬼。
  而且,一个巡卫杀红眼正常,一群巡卫杀红眼,这……
  事出反常必有妖。
  班第转眸望向达尔罕王府方向,意味不明问道,“每日比武之前,恭亲王都会邀巡卫共食辣锅子?”
  “台吉也怀疑那辣锅子有问题?”乌恩其快言快语,打消班第的念头,“且先不说达尔罕王爷已派医士几番查验无误。就说这两日,恭亲王给参与比武的巡卫与精兵都准备了辣锅子,大家吃的是一个锅里的东西。”
  可结果,依旧是巡卫大胜。
  三局两胜,昨日达尔罕王爷已经输了。
  若今日再输,便得按照规则,履行‘赌约’,增调精兵了。
  班第盯着王帐的鎏金帐顶,薄唇微抿,没再搭腔。略沉片刻后,这才撩开王帐的狩猎图帘布,接了容温出来。
  他黑脸敛目时,一身的肃杀之气实在骇人。容温并不太怕,反倒有些担忧的碎碎念,“我们现在是去王府演武场?你打算上场?记得小心一点,那些巡卫听起来不正常。”
  班第双眸微不可察的眯了一瞬,既意外她会如此直接猜到自己的打算,更因她脱口而出的关心。
  不过,班第并未回答容温。而是自顾在王帐不远处,一座不算大的帐篷门口勒停了马。
  班第把容温放下马时,大掌重重往她乌发上呼噜了一把,轻飘飘丢下一句,“你今日先暂且歇在此处。”
  然后扯紧马缰,头也不回,领着乌恩其径直离去。
  “嗳……”
  容温顶着一头炸毛的长发,望着那两骑飞驰的背影如离弦之箭射了出去,在原地站了片刻,才慢吞吞的转身进了边上的帐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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