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节

  第39章 洪水 ...
  谢如冰回到孟津河道衙门, 天已经全黑了。陆安澜并未归来,衙门里已是几乎空无一人,只余几位账房先生和谢明时。
  谢如冰一问, 方知今日晌午龙门传来信息, 黄河春汛洪峰从龙门而下, 今夜抵达孟津。河道衙门里所有人都到堤坝上待命。
  谢如冰便去看望谢明时。
  谢明时忧心忡忡,道:“二十年前,黄河泛滥,民不聊生。希望这次,安澜真的能力挽狂澜。”
  谢如冰守在谢明时身边, 道:“爹爹放心, 有公孙先生相助, 必是不成问题的。”
  谢明时病情反复, 不多时又昏睡过去。谢如冰为他掖好被子,默默地回房。
  这一夜后半夜,风雨声渐大,谢如冰无论如何也睡不着。若是当真决堤, 陆安澜可会有危险?皇帝可会降罪?自己又会是怎样的情形?
  只盼望着陆安澜安然无恙才好。
  就在谢如冰辗转反侧之时, 堤坝上正是惊涛骇浪。
  春汛洪峰到达龙门时,龙门就已派出信使, 八百里加急前往孟津。孟津若能守住, 这一次洪水就基本是有惊无险。孟津若是失守,则中原千里沃野恐怕今年将颗粒无收,流民滋生, 国之大患。
  陆安澜与巡河御史李利、陈督工等人,聚于堤坝之上,严阵以待。
  来自采石场的土石,源源不断地送来。民夫将土石装入木笼之中,一个个往堤坝上搬。待洪峰到来,且看何处需要加固。
  人人仿佛都不知疲倦。
  如今,守在堤坝上的人,有大半是这几日从附近村落城镇里动员而来的壮丁。
  要护住堤坝,光靠河道原有的民夫,是远远不够的。因此,陆安澜动员了附近的村民。先前,李利与陈督工几个,很是愁眉苦脸,不知该如何动员村民。然而,陆安澜不过一句话,就叫一众村民踊跃参与——凡是参与本次护堤的,年末皆可减免税赋,若表现出色的,减免三年。名册登记的人都是工部下来的官员,免了瞒报之事。一众村名的疑虑被打消,很快聚集到各段堤坝之上,装运土石。
  自晌午后收到龙门来信,人人都知道,今夜是洪水到来之时,一种严阵以待的紧张气氛在堤坝上下蔓延开来。
  到了夜间,河水果然汹涌起来,夹杂着上游大量的泥沙、土石,犹如一条黄色的巨龙,咆哮而来。先前几个用公孙离的铁索加固的堤坝,如今一看,真是险象环生。大浪直击堤岸,最外一层的土石不堪冲击,木笼被打得粉碎,土石也就被洪水裹挟而去。
  众民夫壮丁仍旧在源源不断地往堤坝之下放至土石木笼,加高加固堤坝。
  李利与陈督工立于其上,浪花水沫直扑门面也无暇去擦拭,只看得胆战心惊。心想若非陆安澜带了奇人异士来此,恐怕不到半夜,堤坝便要决口了。
  陆安澜神情严肃,问身旁的公孙离:“公孙先生,您看这堤坝可受得住?”
  公孙离看着汹涌的河水,道:“大人,到下半夜,若是还如此,恐怕就得用第二个方案了。”
  陆安澜面色变得凝重,问道:“只能如此了?”
  公孙离道:“到下半夜,看水势便可知晓了。”
  陆安澜不由得目视东北方向,那里有青牛村等几个村落,恰好处于山坳之中。若是黄河洪水过大,此处将成为泄洪之处,分流部分洪水,从而保住其他堤坝。
  此前两日,陆安澜已经命人去转移了村民,让他们在高处青牛山避难,等待结果。
  若是当真开堤泄洪,这一年,数百村民就是无家可归、颗粒无收了。
  陆安澜想了想,道:“公孙先生,您在此处指挥。我去青牛山堤坝,以免生变。”
  公孙先生应承下来,陆安澜骑马,带着一队数十人的亲卫,快马往青牛山堤坝而去。
  雨势渐大,拍打着他的面颊。马蹄飞扬,溅起水花。
  到了青牛山堤坝,此处守坝的是孟津所属州府梁州的知府冯胜,以及陆安澜带来的工部主事曾经纶。
  二人见到陆安澜,忙起身相迎。
  “大人,您来得正是时候!我正想着派人去请您!如今这种情形,是不是得采用决堤的方法了?”曾经纶连忙问道。
  陆安澜点头:“恐怕必须如此了。前面的堤坝眼看抵挡不住了。”
  冯胜一听,苦着脸道:“大人,这外头如今正聚集着青牛村一众的村民,躺在堤坝上,不愿让开哪!这可如何是好?”
  陆安澜闻言,道:“带我前去。”
  他早已料到过会出现此种情况,才赶来此处。
  冯胜忙带着陆安澜上去。
  青牛村一众村民,正坐在堤坝之上。看着越来越湍急的河水、越来越高涨的水位,心中的悲伤更甚了。
  二十年前的洪水,年纪稍长的村民都记忆犹新。河水决堤,淹没村庄,他们流离失所,过了两年,方安定下来,如今又要再来一回,谁人也不愿意。
  陆安澜带着众人大踏步走上来的时候,堤坝上的村民都如临大敌一般,站了起来。年老的当头,年轻的站在后头,手中也拿着铁锹铁铲。
  冯胜跑上前去,对领头的村长道:“赵老儿,这是枢密使陆大人,还不快快拜见!”
  那领头的村长,已是个年过花甲、须发皆白的干瘦老儿。闻言也不下跪、也不行礼,看着陆安澜道:“陆大人,你若是真要开堤泄洪,就先把老儿我杀了,踏着我老儿的尸体过去!来日,必定天下人都知道陆大人击杀无辜村民、守堤无能决堤泄洪的事情!”
  冯胜大惊,斥道:“赵老儿,你说的是什么话!你莫不是得了失心疯,还不快点向陆大人认错!”这赵老儿竟然威胁陆安澜?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赵老儿大笑:“老儿我已是半截身子在泥土里了,今日便是天皇老子来了,也无甚可畏惧的!何况只是个枢密使!”
  冯胜不由得看向陆安澜,心中为赵老儿擦一把汗。陆安澜能年纪轻轻坐上枢密使的位置,灭了蜀国、吴越国,自然手段狠辣。一个老儿的命,又算得了什么陆安澜一怒之下,投入大牢,又有何难?
  孰料,这位权倾朝野的陆大人脸上并没有任何愤怒的神色。
  陆安澜走近前几步,拱手道:“老人家,在下大周枢密使陆安澜。决堤之事,实属无奈之举。青牛山坳是最合适的泄洪之处。若是青牛山堤坝不开,孟津各处的堤坝恐怕都抵挡不住,青牛山堤坝也还是会决口。”
  赵老儿不为所动:“为何要在我青牛山开堤?为何不在别处?我数百村民的性命身家都在此处,祖坟家庙在此,洪水过后,又该如何活下去?”
  “孟津各处,只有青牛村四周都有高山,可将河水围住。若是在其他各处开堤,没有青山围堵,河水一泻千里,整个中原都免不了水患之害。此事确属无奈之举。至于洪水过后,我自会安排新的田地村落给各位,安置妥当,不必再居住于山坳之中。”陆安澜道。
  赵老儿一哂:“你等高官,惯爱空口白牙,许下承诺来。若是你将来不兑现,我老儿还能寻得到你?恐怕连京城门口都未进去,就被赶出来了!”
  一众村民也在后面附和,纷纷对陆安澜怒目而视。
  冯胜眼看惊涛拍岸,水花已是溅到堤坝上众人身上,心中焦急,不由得凑近陆安澜耳边道:“大人,时间紧急,此人冥顽不灵,不可再纠缠。不若让卫兵将众人押走?”
  堤坝上的村民,也不过数十人而已,一半是老者,要驱赶也并不难。
  却见陆安澜从袖中掏出一枚令牌,递给赵老儿,道:“此乃我陆安澜的令牌,你持有此令,来日若我不兑现承诺,你必定可以畅通无阻面见我。今日泄洪,实属无奈。对于各位新的安家之处,我必安排妥当。对于各位的损失,必定有所补偿。我言尽于此,各位但请散开吧。”
  说罢,一挥手,冯胜所领的州府卫兵,还有陆定所领的亲卫就走了上来。
  “一刻钟内,请自行下堤。我陆安澜的承诺,从来言出必行。若是众位不信,也是无法。”陆安澜高声道。
  赵老儿拿着陆安澜的令牌看了看,眼见他就要下堤而去,当下喊道:“陆大人,你就不怕骂名满天下?你担得起开口决堤、祸害苍生的罪名么?”
  陆安澜回过身来,唇角微扬,道:“若是千里平原安居乐业,就算我担了十恶不赦的罪名,又有何妨?”
  赵老儿气结,只看着一众卫兵将他们团团围住,手握刀剑。
  村民中渐渐有人受不住了,担心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如何是官兵的对手?当下劝道:“村长,不如我们先回去?既然我们得了枢密使大人的承诺,又有令牌在手,总会是可靠的吧?”
  有人开了头,就有人跟着说了。
  赵老儿怒道:“谁要走的,自己走就是了!”
  便有村民你推我,我推你,陆陆续续走了好些个。剩下的十来个,有劝着赵老儿的,“好汉不吃眼前亏”,也有同赵老儿一般坚守的。
  一刻钟至,陆定一声令下,卫兵上前,强行架着堤坝上的人下去。
  其余人都好说,唯独那赵老儿,竟是死死扒住堤坝上的沙袋,不愿下去,一身衣裳全已湿透。嘴里不知呼喊着什么,脸上涕泪交加,悲痛欲绝。
  陆定心里不忍,却还是下令,众人七手八脚将他的手拉开,抬着下去了。
  赵老儿哭天抢地的声音渐渐远去。
  陆安澜面容冷肃地看着,待众村民都散去了。他略带疲惫地道:“开堤。”
  这一夜子时过后,洪峰汹涌而至,孟津各处堤坝眼见岌岌可危之时,青牛山堤坝打开。洪水瞬间涌入青牛山山坳之中,淹没山坳中数个村落。黄河道上的洪水,得以分流,孟津终是经受住了这一次洪水的袭击,黄河下游的千里平原得以保全。
  第40章 贪腐 ...
  第二日, 辰时,孟津河道衙门外传来喧嚣声。
  谢如冰刚刚起身,就听到陆安澜、李利、冯胜、陈督工等人都回来了。
  人人脸上都洋溢着一种轻松的神情。
  经历了这么紧张的十来日, 人人都盼望着早些结束, 可以好好歇一歇。
  李利、冯胜之流, 日常里是养尊处优,多少年没有到过前线了,这十来日不得不随陆安澜守在坝上,简直觉得没了半条命。
  今日,终于可以不必在堤坝上湿漉漉、冷冰冰的挨着了。
  这么想着, 几乎要流下幸福的泪水来。
  陆安澜也知众人疲倦, 用了早膳, 许了众人一天假期。
  众人都欢天喜地地去了, 陆安澜方缓步回房。
  春汛暂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该是彻查河道修筑的贪腐问题了。
  账房们此刻应该也能找出端倪了。
  他刚回到房前,就见谢如冰在门外候着。
  “什么事?”陆安澜淡声问道, 推门而入。
  谢如冰跟着进去, 关了房门,方道:“孟津河道衙门贪腐的证据, 查出来了。其余的, 也是差不多的手法,遣人一看便知了。”
  陆安澜挑眉,看向谢如冰。
  他坐在书案之后的太师椅上, 道:“说说,都有什么发现,又是怎么发现的。”
  “账册的土方石是虚报的,远远超过了实际使用的数量。”谢如冰道。
  “怎么知道实际用了多少?陈督工那日也说了,许多河水冲走。”
  “直接算固然不能,但是只要我们把采石场采石的量一算,就差不多了。”
  “你去了采石场?怎么算的?”陆安澜问。
  “我有一套计量仪,可以帮助测量计算。”谢如冰向陆安澜解释计量仪的原理,以及计算方式。计算略有些复杂,她花了些时间来说明。
  然而,等她说完,却迟迟没有听到陆安澜的回答。谢如冰抬头,就见陆安澜头靠着太师椅,微微倾斜着,竟睡了过去。
  他额发微乱,眼窝青黑,下巴处有新冒出的胡茬,发出微微的鼾声。
  谢如冰愣愣看着,她心急着谢明时减免苦役之事,未曾想过陆安澜竟是劳累至此。
  她叹了口气,默默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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