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节
而其三,则是这三道谕令中隐患最大的一条。
公子是个明白人,他之所以从税赋改制入手,而非向各王国要钱,乃是因为他知道,此时对朝廷威胁最大的,就是那些诸侯王。三年前的数次宫变,诸侯王就已经蠢蠢欲动,先帝这三年来最为操心的,就是对诸侯王的制衡。但先帝虽视这些诸侯王为大患,却知道对付他们只可一步一步徐徐图之,切不可逼急,对会稽国的处理便是如此。那会稽王世子是出名的作风不端,欺男霸女之事干过不少,会稽王死后,先帝对王世子不立不废,就是存了寻个由头将他坐罪除国的心思。可惜先帝没熬到这一日,倒成了王世子去给他治丧,实在教人扼腕。话说回来,相对于先帝的小心翼翼,如今皇帝的举动,则显得轻浮急躁。那些诸侯王个个都是与朝廷勾心斗角多年的狐狸,只怕不会如皇帝的意。
当然,这些都是旁话。我更喜欢公子写的最后两页。
那上面,他写的都是些教我面红耳赤的话。
他说他甚是想念我,每天夜里做梦都会梦见我。他说他回到雒阳之后,每日都写一幅字,存在柜中,待得下次见面一并交给我;他还说他特地请来工匠,在他的新宅中辟了一处园子,栽上了各式各样的花卉,等将来把我接过去之后,便可每日有花可插。
我看着信,啼笑皆非。
当年,我在沈冲露了一手插花的本事之后,公子曾奇怪地问我,为何我连做饭都不学,却会去学插花?这的确是个问题,我随口胡诌说,插花乃是我祖父传下的修身养性之术,我从小喜欢插花云云。
不料,跟其他许多我说过就忘的事一样,公子仍然记得清楚。
傻瓜……我心想,却觉得暖融融的,笑意不觉地泛上了唇边。我将公子的信看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入睡时仍捧着它,才放在枕边,却又忍不住翻起来再看一遍。
——不必等许久,我定然就会来找你……
闭上眼,那低低的嗓音似乎仍在耳畔。
我吹了灯,将薄褥卷作一团抱在怀里,仿佛抱着公子宽阔的背,把脸贴在上面,心满意足。
第150章 蚁穴(下)
如公子所言, 没多久,我就听到了皇帝对诸侯王正式下手的消息。
大概是果真钱粮见底了,比起朝廷从前拖拖拉拉了的办事风格而言, 此番着实算得雷厉风行。朝廷按照各王国的户籍和土地之数, 定下了各国每年的进贡之数,比起往年, 皆大蝠增加。一些大国, 如会稽国、齐国等,达五倍之多。此令颁布之时,仍在先帝治丧之期,几乎所有诸侯王和宗室都在雒阳。同时, 皇帝还下诏, 给各诸侯王都安排了京中的官职, 修葺府邸, 王宫臣属皆搬入京中, 无事不必离京就国。
海盐隔江对岸就是会稽国, 这般震动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海盐。我每日到堂上, 总能听到有人在议论此事。诸侯王的富庶,天下人人皆知,许多人以为早该如此, 拍手称快。
此事我早已知晓, 并不觉意外。我在乎的, 是另一件事。
那便是秦王。
先帝驾崩之后, 秦王以辽东鲜卑势大,防务甚重,不得脱身为名,并未到雒阳奔丧,而是派遣了秦国内史等人到京中代为奔丧。皇帝颇为体恤,没有斥责,但就在下令各国增加进贡之后,又下了一道旨,将秦王任为太宰,令他入京履职;同时,由幽州刺史梁玢领护匈奴中郎将,将辽东兵马归入其帐下。
此事是从柏隆那里得知的,听闻之后,我很是吃惊。
我没想到皇帝会做出这般举动。秦王在辽东经营多年,兵将对秦王中心耿耿,这无人不知。先帝虽一直怀着弄死秦王的心,却不曾下手,亦是忌惮于此。而今上竟然想凭着两道旨意夺秦王兵权,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
柏隆见我不言语,道:“夫人莫不是在担心秦王性命?”
秦王性命?我想到那张脸,心里嗤一声。秦王那样浑身心眼的人,连先帝奔丧都敢不去,皇帝下个旨又算什么?若无旁事,他应当又要重施故技,头疼脑热之类的理由随便找两个,赖在辽东不走,就算皇帝亲自去辽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
我放心不下的,是公子。
新帝继位以来,所有的政令都与公子的意愿相左。就比如诸侯王之事,公子深知诸侯王的实力,故而一向主张缓而图之,不可冒进刺激,以防横生乱事。但皇帝显然并不这么想,如今这些举措不过是第一步,后面应当还有招数。而从这些事上面可以看出,皇帝并不像先帝那般器重公子。
心中有些无奈。公子之所以仍然回雒阳,乃是因为他终究放不下那胸怀天下的大志。故而我能想象,他如今应当并不快活。但他给我的信里,全然没有颓丧之气,就算提到些不如意的事,也总是笔调轻快地一语带过。而与此同时,他似乎怕我担心,因为忍不住去找他而身陷险境,在信中再三告知我,要我乖乖留在海盐,不要离开。
“会稽国那边,可有甚消息?”我问柏隆。
柏隆道:“有是有,但无甚要事。会稽王宫中的属官和世子家眷近日都启程去了雒阳,国中甚是安宁。”
我颔首:“如此。”
公子甚为守诺,从雒阳给我寄来的信,差不多十日一次,每次从函中取出来都有一小叠,让人心满意足。而我的生活,亦由从前每日想着能赚多少钱变成了想着下次接到公子的信能有几页纸。
在信中,他用漂亮工整的字,絮絮叨叨地向我说起每日的事。诸如朝中遇到了什么事,雒阳近来如何,我们共同知道的那些人家出了什么八卦之类的,就连桓瓖近来又在跟哪家美貌的贵妇人闹起了不清不楚的牵扯,我也都知道了。
公子就像个闲人,热衷于将泡茶舍时听来的是非一件一件转述,而全然不似那个世人口口相传如出尘仙人般的名士。
想到这些,我不禁有些得意,因为我知道,他只在我一个人面前这样。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间,两三个月过去,七月流火,早晚的天气都有了些凉意。
今年的年景不错,我每日在堂上听各地客商们谈论各地轶事,除了冀州闹了场旱灾,别处并无大灾患。我估算着,各地的收成安稳下来,再加上诸侯王们增缴的进贡,朝廷的燃眉之急当可缓解。从柏隆那里打听,亦是这般迹象,因为朝廷并未像先前那样催命一般地敦促他交盐。
当然纵是如此,柏隆也不敢怠慢。
虞衍的婚事操办得极快,就在婚礼后不久,虞氏名下的盐田也已经开垦完毕。虞善招募了盐工万人,日夜开工,每月可产盐两万担。柏隆按照我的指点,并不亲自接触此事。他将一名虞氏出身的府吏任命为盐吏,专司盐仓出入。虞氏的盐直接运到盐仓,与官家盐场产出的官盐混在一处,再装上官船运往郡中。
私盐之利乃是天下之首,虞善是个聪明人,知道此事利害,虽然须得负担官盐空缺,但毫无怨言,虞衍成婚,还将柏隆请了去,奉为上宾。柏隆曾担心虞氏的私盐产量甚大,风声传出去,对他不利。但虞善颇有主意。他盐场中的盐除去供给官府盐仓的部分,余下所有皆装上海船,走海陆运往南方,分销岭南及蛮地。
而那船队的头领,竟是郭维。
这是阿泰告诉我的。万安馆的鱼鲜,接连多日都是阿泰来送,我好奇之下问起,他将此事告知了我。
“你二叔如今为虞氏做事?”我诧异不已,问道。郭维是个不羁的人,一向我行我素,就连郭老大也时常拿不住他。且他最看不上的,就是给虞善那样的豪强打下手。
“我二叔说,那不能算是给虞氏做事。”阿泰挠挠头,道,“他说这是虞氏有求于我家,且我家也出了船,这只能算是联手。”
我哂然。
想一想,此事也并不奇怪。虞氏如今上有大树荫蔽,下有官府撑腰,一手包揽了海盐的私盐生意。郭氏兄弟这样的私盐贩子,就算从前做得太大也无力与虞氏争高下。但他们还有一点长处,就是他们常年讨海为生,而虞氏只做内陆漕运,想要走海路,最好的方法就是拉郭氏兄弟入伙。
我正待再说,外头忽而有人找来,是柏隆身边的仆人阿涛。他告诉我,说柏隆有请。
“何事?”我问。
“小人也不知。”阿涛说,“县长只说若夫人得闲,还请过去一趟。”
公子的信前日才到,若无要事,柏隆并不会让我过去。我看看天色,答应下来,随即吩咐备车。
待得到了县府中,柏隆正在堂上,见我来,忙上前行礼。
“在下请夫人来此,乃是有两桩急事。”他说。
我问:“何事?”
“在家刚刚接到急报,冀州灾民□□,叛军攻入州府,杀了冀州太守。那叛军之首名黄遨,自立冀王,所过之处皆劫杀豪强,分钱粮与众人,周围州郡不少流民皆投奔响应,如今已有十万之众。”
我讶然,想了想,问:“可知这黄遨来路?”
柏隆摇头:“不知。”说罢,他讨好地笑笑,“此事在下亦刚刚知悉,夫人吩咐过凡朝中之事皆须告知,故而将夫人请来。”
我了然,道:“还有何事?”
“还有一事,乃是与秦王有关。”柏隆道,“秦王已经将辽东兵权交与梁玢,入朝任职去了。”
这倒是件出乎我意料的大事。
“还有一事,乃是与秦王有关。”柏隆道,“秦王已经将辽东兵权交与梁玢,入朝任职去了。”
这倒是件出乎我意料的大事。
“秦王入朝了?”我有些不可置信,重复一遍,问道。
“正是。”柏隆道。
我:“……”
看着他,我满腹狐疑,一时说不出话来。
第151章 乱起(上)
回到万安馆的时候,我仍然想着秦王的事。老钱过来与我说馆中的事, 我也三言两语敷衍了, 自往后院而去。
秦王竟乖乖地去了雒阳, 这着实太过反常。
柏隆那里只有大致的消息,并没有更详细的情形, 秦王回京的各处关节我皆不得知晓, 无以判断他的意图。但我知道, 对于大局而言,秦王交出兵权离开辽东,并非好事。
当今天下的局势, 其实与三年前并无区别。
朝廷的兵员,乃分为驻京畿的中军,各持节都督在镇戍区所率的外军,及州郡维持治安的州郡兵。高祖为防权臣把持朝政,各持节都督大多由宗室担任,而州郡兵亦实际听命于地方长官,实际直接听命于皇帝的兵马, 只有中军, 大约十万余人。
而诸侯王手中的兵马,虽明面上不及朝廷, 但他们大多还养了私兵,大小加在一处, 人数可超中军。而在皇帝和诸侯王之间, 宗室一向是个暧昧的存在, 所以诸持节都督的人选一向敏感。先帝原本已经将半数的持节都督换成了宗室之外的人,但三年前,庞后为笼络宗室,将这些人又换回了宗室,教先帝多年的算盘全落了空。纵然是先帝后来重新临朝,此事也再无力回转。
而回到当年宫变,诸侯王之所以不至于趁机造反,乃是因为秦王的辽东兵马。
如今秦王交出兵权,自是了却朝廷一桩心头大患,但后面的事却也颇为棘手。辽东兵马对秦王忠心耿耿,朝廷要想让这些人脱离秦王为己所用,只怕难上加难。
有一个问题,我始终感到不解。秦王就像个从不做亏本生意的商人,锱铢必较,精得似鬼。他所有的本钱都在辽东,难道会这般轻易舍弃?
此事,只有公子能告诉我。
我思索一番之后,即刻提笔给公子写了信,然后交给柏隆,请他务必尽快送去雒阳。
柏隆应下,看着我,忽而道:“夫人可是卜了卦?”
我说:“县长何有此问?”
柏隆笑了笑,道:“方才在下说了秦王之事,夫人便似有了思虑之态,故而猜得如此。”说罢,他露出好奇之态,“不瞒夫人,朝中动向,在下也甚为关切。那卦象如何,夫人可否告知一二?”
我知道他是牵挂着雒阳的老小,叹口气:“我亦想知晓,只是我这卦术讲究天时地利,此地山长水远,卦象混沌,实难作为。”
柏隆讶然,皱眉道:“如此说来,却是连夫人也难料了?”
“世事皆天数,我等凡人,窥得三分便是神算,岂有十全?”我说着,瞥了瞥柏隆脸上的忧色,补充道,“不过我那卦术虽天时地利不足,却还可借人和作补。”
“哦?”柏隆忙问,“何谓人和?”
“便是要借人耳目,以窥清事态,助卦术施展。”我说,“我如今修书与桓公子,便是为此。”
柏隆露出了然之色,即道:“夫人放心,在下今日便差人将信送往雒阳。”
我笑了笑,颔首:“如此,便劳县长费心了。”
冀州的动静甚大,公子的回信还未到,万安馆里的客商已经带来了消息。
这些消息比柏隆上次得到的更多。那作乱的黄遨甚是了得,都督河北诸军事的高奎,是先帝去年才任命的持节都督,奉命率兵平叛,不料被黄遨大败,高奎自己也因为逃走不及做了刀下鬼。
这般一来,黄遨叛军声势大涨,天下震动。
“我原本要去常山郡,在路上被堵了回来。”那人喝一口茶,摇头摆手,“那边可是不好!听说那黄遨甚不讲理,什么都抢,遇到拉货的就连人带货都扣下来,人还好说,见你不是奸细就放了,货却要留下,说是充公!”
“啧啧,这可真不要脸!”旁人道,“他们一群匪盗,充个什么公?”
又有人插嘴道:“可我听闻,那黄遨专做劫富济贫之事,得了钱粮都给灾民。”
“什么劫富济贫?我等做生意的小民,谁不是指着贩那点货活命,谁有有钱了?”说事的人接道,“再说了,我可听说他们也不是什么富都劫。”
“哦?怎讲?”
“我且问你们,冀州最富的是谁?赵国、河间国、巨鹿国、高阳国、中山国、章武国,哪个不是富得流油?也不见那黄遨去劫。”
“那可不好说,岂不闻那些诸侯王个个手中有兵有将,比州郡兵厉害多了,黄遨一介草寇怎能轻易打得?许是留着日后钱粮吃光了再慢慢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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