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4节
我坐在马车的角落里,等他上了来,忙将车帏捂好。
待得走起,过了一段路,我不由地又将车帏撩开一条缝。
只见沈冲和桓瓖仍在原地,还有秦王。
不知为何,我觉得秦王一直盯着这里,似乎在琢磨什么。
想到那目光,我心中不由地提防起来,立刻将车帏掩上。
“你装扮成这模样,谁人认得出你?”公子靠着隐囊,在后面懒洋洋道。
我说:“那也不可掉以轻心。”
公子没说话。
我看他眉间有些疲惫之色,问:“累了?”
公子颔首。
我将旁边的软褥拉开,道:“你可睡上一觉。”
公子露出嫌弃之色:“不睡。”
“为何?”
“你不陪着我。”
我:“……”
脸上发起热来,我不禁往马车的窗上瞅了瞅。厚实的锦帘垂着,随着马车的颠簸微微抖动,外面除了车轮和马蹄的声音,什么也听不到。
我仍有些不放心,道:“若是被外人看到了,说你喜欢男子怎么办?”
“说便说好了。”公子不以为然,“你不是怕我娶东阳公主北阳公主么,岂非正好。”
我一想,甚是有理。
看着公子躺到软褥上,我喜滋滋地凑过去,挨着他躺下。
未几,公子将手臂横过来,搂在我的身上。
马车飞驰,颠簸中,时而硌着骨头,我却颇为自得。闭上眼睛时,心中荡漾。
当年我因为心里装着沈冲,一路与公子同车,却熟视无睹。在海盐的时候,我每每想起此事,皆深以为憾。
如今老天开眼,让我重来一次,真乃好生之德。
然而我想得着实天真,此番去西北,比三年前还着急。
出了雒阳之后,车马皆飞驰起来。公子下令收起都督的仪仗,众人带足糗粮,一切从简。天黑时,走到何处就在何处歇宿,每行半日便到驿站更换马匹,以免耽误行程。
一路赶来,公子不但没有三年前那样见到好景致便赋诗一首的闲心,就连到了夜里,他也时常疲惫不堪。
歇宿的去处也甚为不定。运气好时,遇到官驿豪富之家的田庄,以公子的身份,自可住得舒服。而运气若是不好,则须得夜宿。
对于我而言,我并不喜欢公子到富贵人家里去歇宿,因为跟三年前一样,这种地方永远少不得各种各样的女眷,藏在各处公子看得到的地方,挂着一脸傻笑,对他眉目传情。
简直岂有此理。
于是每逢天黑,路过修筑漂亮的田庄和邬堡时,我总是以应酬繁琐人情复杂为由,鼓励公子再走一段,宁可到屋舍不怎么样的寻常人家里去借宿。
而若能在屋子里过夜,公子无论多累,必会让人送些酒水和热水来,替我将脸上的假须卸去。
我觉得他乐在其中,因为每到这时候,他总是要亲自来动手,小心地将假须揭下来,然后将巾帕洗净,给我擦脸。
有时,他还会兴起,将揭下来的假须一本正经地贴到自己的脸上。
“如何?”他照照镜子,问道。
我看他贴得假兮兮的,忍着笑:“不如何。”
公子不悦:“十分难看么?”
“倒也不是。”
“那你亲我一口。”
我:“……”
白日里毕竟赶路太累,二人玩闹一会便须得抓紧休息。躺在榻上,说上两句话,片刻的功夫,不是我睡着就是他睡着了。
然而就算如此,每日早晨醒来,看到他宁静的睡脸,我仍觉得心满意足。
那感觉甚是奇怪,与□□、钱财之类我从前无比上心的东西无关,仅仅是看着他,我便觉得心神安然而愉悦,一路来的辛苦皆是值得。
我觉得,只要我们还想在一起,便不会有别的人和事能将我们分来。我可以每日都这么看着他,直到他终于从这浊世中脱身,跟我远走高飞。
那样的日子,似乎藏着无限美好的可能,只稍微想一想,便让人心驰神往,陶醉不已。
约摸二十日之后,凉州已经在望。
西北之地,天气比雒阳冷多了。如秦王所言,有些地方已经落了雪,遥望崇山峻岭,可见山顶上似撒了一层盐。
出乎意料,在雒阳时,凉州的局势已十分危险,人人都以为武威已经不保。可进入凉州之后,却见当地民人并无慌乱逃难之态。虽过路时,到处有人议论鲜卑人进攻之事,还有人说,凉州刺史郑佗已经逃到秦州去了,但后来鲜卑人被打退了回去,郑佗又回了武威。
此事教众人疑惑不解。
“鲜卑人如何退的?”他向打探消息的裘保问道。
“此事似无人说得清楚。”裘保道,“有人说是郡兵打退的,有人说是外军打退的,还有人说是天上神仙显了灵,鲜卑人自己退了。”
“这般大事,竟无人说得明白?”长史俞峥不解道。
裘保哂然:“小人去打探了半日,确是如此。”
公子眉头皱了皱眉,沉吟不语。
凉州刺史府和关中都督府都设在武威,进入武威郡地界之后,原都督府长史许仁率一众府吏前来迎候,凉州刺史府也派来了僚属,足有数十人,颇为盛大。
公子没有耽搁,进入武威城之后,先到都督府将原先印绶收用,交割了诸事。而后,径自往刺史府见郑佗,商议对付鲜卑人的事。
虽正值国丧,但到了刺史府,仍能看出郑佗的日子过得着实不错。
才进堂上,便觉暖气袭来,温香宜人。郑佗身上披着一袭看上去配贵重的裘衣,行礼时,肥胖的身体颇为不便。
“鲜卑人?”听得公子问起战事,郑佗笑了笑,将手中的象牙柄镶金拂尘一抖,道:“桓都督放心,那些鲜卑人,数日前已被我打得溃败,如今正龟缩在百里之外的山中不敢冒头。皆鼠辈耳,不足为虑。”
第195章 外军(上)
与裘保打听的一样, 郑佗这所谓的胜仗, 甚至连他自己也说得不甚清楚。说起此事时, 他只道他领着大军从武威出击, 鲜卑人一触即溃。
“先前鲜卑人来势汹汹,不过假象。”郑佗让两个美貌的侍婢上前来为公子添食端茶,“那慕容部不过逃难来的残兵败寇, 虽有数万之众,但老弱妇孺居多, 欲凭着人多势众抢掠一番。凉州这些兵将,与羌戎等部交战久了, 多疑神疑鬼,竟擅作主张往朝廷急报求援。我见此事蹊跷,即领州府兵万人出击,不出所料, 鲜卑人即逃得无影无踪。”
说着, 他又将拂尘一抖, 大方的一笑:“闻得桓都督将上任, 我不敢专美。桓都督曾在河西千里追敌, 立下大功, 将鲜卑人彻底逐出凉州之事,只怕还须桓都督出手。”
“哦?”公子看着郑佗,道, “未知此番鲜卑来犯, 可曾劫掠?”
“这倒不曾。”郑佗道, “鲜卑人尚未及劫掠,便为凉州兵马所败,仓皇逃去。”
郑佗似乎对鲜卑人之事没有兴趣多谈,说罢,却谈起了当地的风雅之事。他颇为感叹,说如今正值国丧,不得行酒宴为公子接风。不过在凉州,无论名门望族还是豪杰雅士,都对公子慕名久矣,他近来得了些宫中送来的名贵新茶,有意将这些风流之士请来共品,邀公子出席。
公子道自己新官上任,事务缠身,委婉推却了。
从刺史府中出来,公子眉头不展,上了马车之后,拿起手边的一卷地图,看了起来。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郑佗说的什么手下将官自作主张向朝廷求援,自是鬼扯。他是凉州刺史,哪个属官敢越过他向朝廷谎报,那是掉脑袋的事。这样的托辞,公子自然也不会信,由着他说,没有戳破。
我坐在车上,道,“郑佗不傻,知道此胜蹊跷,索性据守不出,等着你去追击。”
公子仍盯着地图,颔首。
“你可有对策?”我问。
公子道:“慕容显退守之地,虽离武威百里,却易守难攻,进可直逼武威,退可撤入大漠,可谓天险。然此地贫瘠,皆石山沙碛,除水源,一无所有。慕容显郑刺史说士民不曾受劫掠,这慕容显若有意长居,何以供养数万人?”
我说:“想来这也是郑佗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无粮草供养,鲜卑人坚持不得多久,便自会退去。”
“但如郑佗所言,十几日前,鲜卑人便已退到了那山间。”公子道,“这十几日,他们不进不退,无所作为,又是为何?”
此事亦是我心中所疑惑,我想了想,道:“只怕还须多方打探。”
公子不置可否。
“霓生,”他将地图收到一边,神色沉下,“我须往营中点兵。”
凉州之事,十分出乎公子的意料。
作为凉州都督,公子有外军的掌兵之权。原都督府长史许仁交来的士民册上,外军的兵户之数为三万七千七十一户。按制,每户十七至五十岁者,有二丁三丁者取一人,四丁取二人,六丁以上取三人,常备者可有五万人以上。
但公子到营中亲自点兵,发现可用着不过万人,且多有孱弱老病之人,队列涣散,操练时竟还有人当众摔倒。
公子铁青着脸回到府中,将许仁召来,询问因由。
许仁显然早有预料,面上挂着小心的神色,婉转地说出了原委。
高祖开国时,为保障兵源和财源,在各地启用兵户之制。兵户者,顾名思义,乃如军籍,与民户相区别。无论驻守京畿的中军、驻守各地的外军以及个州郡长官所率的州郡兵,兵员皆由兵户供给。朝廷从每户人家中抽调壮丁入伍,剩下的眷属,则耕种田地供应军粮。
起初,朝廷为保后顾无忧,对兵户多有优待。凡入兵户者,不仅可分得良田,税赋减半,老大无妻者还可配得妇人。故而大批走投无路的流民纷纷投身高祖麾下充为兵户,高祖最后夺得天下,此举乃是首功。
但事到如今,过了几十年,世道已经大不一样。
首先,出身兵户的兵家子,虽可有田舍眷属,但与奴仆无异。兵户子女,无论嫁娶皆为兵户,不可脱籍。凡被征调入伍,则父死子继,兄终弟及。且自高祖以来,朝廷征伐频频,十七至五十之限,常常沦于虚无,许多人苦役至死也不得还家,在军中被任意驱使,如同牛马。
其次,朝廷为吸引民人入籍,给予兵户大片良田,但天下平定之后,各地的王侯贵胄和豪强大族,常常仗势侵吞。如凉州,外军兵户原有田地两万余顷,这许多年来,经过朝廷分封,或豪强勾结官府侵吞,所生不过四千余顷,兵户贫困者,屋无片瓦衣不蔽体,其状悲惨。
“再兼天灾**,外方袭扰,兵户不堪奴役,即便有严刑峻法,每年逃亡者皆无数。”许仁道,“如今营中军士,可凑够万人已是甚幸。”
公子沉吟片刻,道:“这般情形,下邳王可知晓?”
“知晓。”许仁颔首,“下邳王在任时,每年皆过问此事。”
“可有甚举措?”公子问。
“这……”许仁哂然笑笑,“都督亦知晓,下邳王上任不过两年,且身体不适,思虑不得许多。”
公子颔首:“如此。”
许仁离去之后,公子将崔容找来,道:“今日我在营中,见士卒多有面黄肌瘦之人。你带人去翻查近半年粮饷出入账目,呈与我看。”
崔容领命而去,公子又将裘保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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