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节

  赵泽雍神情痛苦,眉头紧皱,低声道:“我守在产房外,她知道我在。最后的下半夜,弥留之际,她执意唤我进入,嘱咐要好好照顾未出生的弟弟或妹妹,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平安。黎明前,她失血过多,眼神都涣散了,御医明说大人保不住,如果动作快的话,孩子还有可能存活。”
  外头艳阳高悬,炎热不堪,容佑棠却一个寒冷颤栗,后背发凉,欲言又止。
  “就是你想的那样,小九是被‘抱’出来的。”
  赵泽雍右手捏紧镇纸,左手掩在宽大袍袖下,袖口微微发抖。
  “殿下……请节哀。”
  容佑棠震惊失神,难以想象对方当年丧母时的恐惧无措。他靠近,伸手握住庆王仿佛想捏碎玉石镇纸的右手,轻轻抚摸其手背,抽走了镇纸,十指交握。
  忆起血淋淋的往事,赵泽雍虎目泛红,牙关紧咬,突然反手一把抓住容佑棠的肩膀、推得对方转身,而后横臂当胸搂进怀里,用力抱紧!
  “呃——”
  一阵天旋地转,容佑棠猝不及防,背对庆王动弹不得,后背贴着对方胸膛。
  庆王生性刚强,不愿袒露悲伤沮丧之态。
  “别动。”赵泽雍情绪低落的嗓音在耳后响起,容佑棠手扶太师椅两侧,小心翼翼点头:“好,我不动。”
  “别动。”
  “我没动。”
  两人静静相拥半晌,赵泽雍慢慢捋顺对方头发,每当烦闷时,他做事会加倍地用心细致。
  良久,庆王叹息一声。
  容佑棠打起精神问:“殿下,那名宫女是谁?她在现场目睹事发经过,竟能全身而退?”
  “纯属意外。”赵泽雍语调恢复常态,心平气和道:“她叫白琼英,既非静和宫侍女、亦不属文昌阁,是凝翠阁的人。”
  “凝翠阁?”
  “王昭仪寝所。”
  容佑棠脱口道:“八皇子生母?”
  “对。”赵泽雍肃穆道:“文昌阁乃皇宫藏书楼,妃嫔、皇子、公主等,均可借阅书籍。白琼英当日奉王昭仪之命、前去文昌阁还书,当时母妃正在二楼寻书,宫里的人惯会捧高踩低,都忙碌奉承静和宫诸人,白琼英登上二楼寻找负责记录借还的内侍,碰巧目睹书架倒塌的全过程,她趁乱悄悄离去。因其初入宫,罕有认识她的,相关内侍又悉数被仗毙,故侥幸躲过一劫。”
  容佑棠说:“明哲保身乃人之常情。不过,今日怎么被您查到了?”
  “白琼英是奉命还书,自然瞒不住王昭仪。”
  赵泽雍叹道:“凝翠阁靠近冷宫,地方小、下人少,她们隐瞒十年。但最近王昭仪很有些神志不清,嚷出陈年旧事,她说砸伤母妃的书架是被坤和宫的人故意推倒。”
  “皇后?”
  “目前缺乏有力证据。白琼英于年初称病离宫,并未返回原籍,去向不明,估计早预料到王昭仪藏不住秘密。”
  兹事体大,容佑棠愈发压低声音,直言不讳问:
  “殿下,王昭仪糊涂得厉害吗?神志不清的人无法自控,她肯定不止嚷出一件往事吧?“赵泽雍头疼颔首:“御医暂未明说,但其实应属疯病。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发病时狂躁暴戾,前言不搭后语,将父皇、皇后、众妃嫔乃至皇亲国戚,指名道姓地痛斥,嚷出好些听似疯言疯语的荒谬往事,但暗中调查均有迹可循,并非胡乱污蔑,其中就包括当年文昌阁书架倒塌一事。”
  “她还活着吗?”容佑棠倒抽一口凉气,心想:宫闱绝密,岂容肆意宣扬?
  “父皇早已下旨将其软禁,发病时捆绑堵嘴,若药石无法治愈,迟早被关进冷宫,不得影响后宫秩序。”
  容佑棠皱眉指出:“王昭仪那模样,她的证词无效,只能想办法找出白琼英。不过,她们怎么跟镇千保扯上关系了?”
  “机缘巧合。镇千保雇郝三刀暗杀你,本王随后派人彻查镇千保,近日挖出他今年初曾重金悬赏一名为‘朱巧姑’的女子下落。”
  “那是白琼英?”
  “对,她的化名。”
  容佑棠恍然大悟,精神一震,扭头急问:“白琼英被抓住灭口了?”
  “没有。她很聪明,目前不知隐姓埋名躲在何处。”赵泽雍颇为赞叹。
  容佑棠沉吟许久,郑重其事道:“老天保佑,千万让您先找到白琼英!”顿了顿,他斗志昂扬提出:“殿下,宋慎那儿我去游说,看有无回旋余地。既然师出同门,即使他本人碍于誓言不便透露,可总有其他门徒吧?我们可以从这个方向入手!不一定非得撬开宋慎的嘴,撬开他师兄弟的也行。”
  赵泽雍莞尔,心情好转不少,轻吻一下对方后颈,“你说得很对,好个才思敏捷的状元郎!其实宋慎完全可以逃跑,但没有,本王猜测他不止一个苦衷。”
  “就是啊!”
  容佑棠用力拍扶手,猜测道:“我觉得他是自愿留在北营的,似乎在避祸,估计幕后之人不满他前阵子与我合作整治周家。”
  “必须尽快查清,严防对方杀人灭口。”
  容佑棠赞同点头:“查它个水落石出!以告慰娘娘在天之灵。”
  庆王情绪平复,微一用力,把怀里的人转成面对面。
  “啊!”
  容佑棠吓了一跳,回神后,尴尬得无以复加:
  太师椅虽然宽大,可里面已坐了高大结实的庆王,忙乱仓促间,他两膝分开,竟然是跪在椅子两侧空余处、跨坐在对方腿上!
  “这、这太不像话了。”容佑棠心急火燎地挣扎,飞快扭头看门口,唯恐有谁突然闯入“你别乱动。”赵泽雍气息不稳,有些狼狈,不得不松手,换了个坐姿。
  容佑棠一咕噜滑下去,迅速站在书案外侧,悄悄整理衣袍。
  好半晌
  容佑棠才清清嗓子,歉疚道:“殿下,我已向国子监说明情况,明早开始去翰林院学习。北营伙房那边,请您另行派人接手。”
  “唔。”赵泽雍有些口干,一气喝了半杯茶。
  “唉,说实话,我真舍不得离开。”容佑棠十分惆怅。他在北营历练半年,虽然辛苦,但每天都过得踏实,大有收获,与大部分将士相处得不错,可谓得心应手。
  “你如今是京官,闲了就能回北营看看;倘若有朝一日被父皇派去地方,你该如何?”赵泽雍挑眉,其实也是自问。
  容佑棠一怔,正色道:“不如何,只能遵命。但,无论调派何方,我最终会回到京城!”
  “好!”赵泽雍大加赞赏,叮嘱道:“你只管放手做,有麻烦随时来庆王府。”
  容佑棠感激笑笑,深躬身拱手,诚挚道:“多谢殿下。”
  “小容大人无需见外。”赵泽雍一本正经地抬手,眉眼间满是笑意。
  翌日
  新官上任,容佑棠的官袍洗得干干净净,舒展熨贴,穿戴整齐,携诰书,提前半个时辰赶到翰林院。
  “贤弟!进来。”徐凌云探头招呼。
  “徐兄?惭愧惭愧,小弟来晚了吗?”容佑棠登时心虚得发飘,忐忑踏进翰林院平常待客用的偏厅。
  徐凌云笑眯眯:“你没晚,是我心急来得早。坐吧,喝茶。”
  “我来我来。”容佑棠忙接过茶壶,打听道:“徐兄可见到前辈了?”
  徐凌云摇头:“没有。据门房说,前辈一般辰时中才到值。”
  “这就好,提前总没错,迟到才失礼。”容佑棠吁了口气。
  刚坐定,探花邓奎也到了,他仍是谦和宽厚的模样,只是有些憔悴,眼袋青黑。
  “年兄早啊,快请坐。”容佑棠没多想,顺手执壶过去给倒了杯茶。
  “多谢。”邓奎依言落座,寒暄道:“二位贤弟到得可真早,愚兄汗颜。”
  二位贤弟?
  容佑棠和徐凌云不约而同抬头,惊奇望向邓奎,心想:你不是一直称“年兄”吗?我们不好勉强套近乎,才随着你称呼的。
  “怎么了?”邓奎也惊奇,状似一无所察,抬手正了正官帽,紧张询问:“莫非愚兄仪表不妥?”
  徐凌云讷讷摇头。
  “没有,年、邓兄仪表堂堂。”容佑棠有些别扭,被迫随着改了称呼。
  ——有缘成为同年,至少应该互称年兄,关系亲密的同年私底下往往更随意些。邓奎是探花,且年长一轮,闲聊时他主动称“贤弟”,容佑棠就不好客气疏离称“年兄”,以免被世人误以为状元孤高狂傲。
  “愚兄侥幸金榜题名后,立即去信通知家小入京,这几日一直忙于寻合适宅院安顿家眷,奔波劳累,顾此失彼,倘若有失礼之处,还望二位贤弟海涵。”邓奎诚恳道。
  徐凌云一头雾水,下意识望向容佑棠:哎,他到底想说什么?
  “此话从何说起?邓兄多虑了。”容佑棠客气回应。他不是书呆子,生意场上闯荡多时,早就看出探花眼里隐藏的不服,佯装不知而已。
  邓奎干笑,垂首,笑意立刻消失,他这两天都没睡好,极悔恨因自持年长、有多年主簿办事经验而不服年轻的状元榜眼。
  一开始没处理好关系,以后想交好就难了。
  “哎?对了!”徐凌云琢磨出些意思,打圆场谈起:“其余同年怎么还没到?按律,他们中不少人会在翰林院学习的。”
  “他们在另外地方等候,我进门时看见有同年往西院去了。”容佑棠顺势岔开话题。
  “咱们会负责什么呢?我有些紧张。”徐凌云惴惴不安。
  容佑棠宽慰道:“翰林日常主要负责编辑校勘书史,另有考选教习庶吉士、监督科举、稽查案册录书等职责。我们刚来,肯定会有前辈带领,放心。”
  “那就好,那就好。”徐凌云喃喃点头,坐得笔直。
  闲聊间,邓奎也时有发言,但情谊无法作伪,无形中他总会被隔出小圈外,不由得挫败又焦急。
  等候两刻钟后,其余翰林开始上值。
  第一个出现在容佑棠眼前的人身穿青色官服,须发灰白,衣袍整洁,神态端方稳重,斯文内敛。
  容佑棠立即迎出去,拱手施礼,恭谨道:“新科进士、直隶容佑棠,奉旨到任,拜见前辈。”
  徐凌云和邓奎紧随其后,拱手说明来意。无论来人是谁,他们都不敢丝毫傲慢失礼,翰林院是全天下读书人向往的清贵地,每个翰林本身必定有过人之处。
  侍讲孟维廷愣了愣,止步,略侧身,并不受全礼,和蔼笑问:“你们是今科一甲?”
  容佑棠称是,不好意思道:“晚辈们初来乍到,请前辈多多赐教。”
  “十七岁的状元郎,古往今来不多见。”孟维廷捻须微笑,赞道:“老朽看过你的文章,非常不错,简练通达,很有见地!不愧是路大人的弟子,名师出高徒。”
  “前辈谬赞,实不敢当。”礼多人不怪,容佑棠愈发恭谨:“晚辈之前是埋头读书的学生,如今到翰林院,少不得给诸位前辈添麻烦了。”
  徐凌云和邓奎也时不时聊上几句。
  孟维廷愉悦轻笑,对谦虚有礼的俊美小状元印象不错,嘱咐道:“你们别在客厅等,随我来,今日新科进士入学,掌院大人应会抽空到场。”
  “多谢前辈提点。”
  于是,容佑棠三人摆脱了枯坐干喝茶的窘境。
  片刻后,他们跟随孟维廷踏入翰林院办事堂。
  容佑棠屏息凝神迈过门槛,快速扫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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