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节

  偌大高敞厅堂,浓郁墨香扑面而来,深约六七丈、目测等宽,几面墙高的书架,书籍垒得满满当当,梯子立在墙角。大插屏隔开若干区域,隔间内整齐摆放书案,案上笔架一字排开大小狼毫笔。
  “诰书放在东三间,左老待会儿就到,他负责录入新翰林。”孟维廷告知,他是侍讲,落座即忙碌准备今日教习进士的内容。
  容佑棠三人依言照办后,眼看又要陷入束手干等的困境,容佑棠扫视四周,不敢擅动,主动上前询问:“前辈,晚辈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
  孟维廷抬头,想了想,遥指东面墙大书架前敞开的木箱,温和道:“那两箱是新送上来的地方志,预备录入造册存档。可惜,因运送时保管不当,部分书页霉变,你们可愿意逐份清查分类?”
  “晚辈求之不得!本就是进来帮忙的。”容佑棠欢喜乐意至极。
  孟维廷好感又添了几分,嘱咐道:“去吧,有不懂随时问。”
  “是。”
  徐凌云秉着“说少错少”的原则,全程谦和顺从,不功不过,四平八稳。
  不消片刻,他三人各拿了小马扎,围坐木箱,挽起袖子清查书籍。
  时辰还早,宽敞办事堂内只有四人,且相距甚远。
  “嘿,幸亏贤弟讨了个差事,否则咱们站着等多尴尬!”徐凌云耳语高兴道。他像对待珍宝一般,小心翼翼取出书籍,轻轻翻看,唯恐损坏丁点儿。
  “正是。”容佑棠也丝毫不敢大意,绣花一般地精细,认认真真审视,赞同道:“哪怕叫咱们扫地呢,也比干站着好。”
  邓奎快速挑拣,转眼间挑了一摞书,不以为然道:“其实,附书有相应名单,去信叫地方重新送一批入京即可,能省不少事。”刚来就叫新科一甲干粗活,哼,下马威吧?
  “不用的。年、邓兄请看,大部分书都是好的,仅有少许生霉。”多送一批多劳民伤财呀!徐凌云不赞同地想。
  容佑棠专心致志做事,一丝不苟。
  邓奎却有些按捺不住,他心不在焉地挑拣,暗中打量整个办事堂,忽然眼睛一亮!
  “二位贤弟稍候,愚兄去去就回。”邓奎撂下方志,起身独自去寻孟维廷。
  徐凌云不解地问:“邓兄去干嘛?”
  容佑棠纳闷答:“不清楚啊。”
  半晌后,他们睁大眼睛,看见邓奎走到办事堂角落茶室,姿态洒脱优美,熟练地煮水烹茶!
  “他、他……”徐凌云无言以对。
  容佑棠低头:“徐兄,我们继续挑书吧。”
  “嗯。”
  下一瞬,他们同时伸手向邓奎检查过的水堆!
  显然,两人都不放心。
  四目相对,徐凌云和容佑棠笑得弯起眼睛,心照不宣。
  一刻钟后,翰林都到齐了,办事堂顿时热闹起来:寒暄问候、整理各自书案、倒茶喝水——当他们发现邓奎占据了茶室时,均有些愕然,客客气气地接过滚茶,礼貌交谈。
  其中,容家的世交严永新也是翰林院修撰。
  严永新端着茶盏,带领几名同僚走向世侄的养子。
  容佑棠眼尖,赶忙招呼徐凌云起身,一同躬身拱手道:
  “晚辈拜见几位前辈。”
  几位老资格的翰林颔首搀扶,亲切随和,其中一人笑问:“严兄,状元郎便是你提过的小容吧?”
  “正是。此乃严某世交家的孩子。”严永新顺势介绍道:“佑棠、小徐,此依次是段大人、谷大人、常大人。”
  容佑棠和徐凌云忙不迭重新见礼,毕恭毕敬回答前辈们的问话,无非年纪、籍贯、可否成家等寻常闲话,气氛融洽和乐。
  谈笑间,门外忽然有人报:
  “两位掌院大人驾到!”
  众翰林纷纷起立出迎,严永新忙招呼:“佑棠,你们俩也来。”
  “是。”容佑棠与徐凌云紧随其后。
  翰林院有两名掌院:一为乔致诚,二为户部侍郎郭远。其中,郭远是兼任。
  容佑棠定睛看去:
  门口光亮晃了几晃,首先迈进门槛的是郭远,随后是他不认识的乔致诚。
  ——乔致诚身后还跟着一人。
  第101章
  那位是谁?
  容佑棠隐在众翰林之后,悄悄望去:
  只见乔致诚身后白色书生袍角一闪,赫然是周明杰!
  周明杰跟随常理掌院乔致诚,衣帽齐整,斯斯文文。
  “下官拜见二位大人。”
  “大人请上座。”
  众翰林纷纷向掌院学士行礼问候,绝大多数毫无热络谄媚之态,通身读书人的清高风骨。
  “哈哈哈,诸位同僚无需多礼。”乔致诚春风满面道。他五十开外,高大魁梧,穿戴五品官袍官袍,有些胖,肚腹将官袍挺出个小圆,未语先笑。
  同为掌院的郭远却含蓄内敛,端方沉稳,几步近前搀扶侍讲孟维廷,谦和道:“快快请起,孟老近来可安好?”
  孟维廷是翰林院老派大儒,毕生醉心著书、钻研学问,勤勉宽厚,是郭远年少初入翰林时的引导前辈。
  “多谢大人垂询,老朽一如往常,大人可好?”孟维廷关切问。他从未自持引导过郭远就摆老资格,翰林院文人扎堆,他极少被抨击议论,备受尊重。
  郭远颔首:“也好,劳您老记挂着。”
  热热闹闹寒暄几句后,乔致诚笑哈哈道:“例行巡察而已,诸位同僚请随意。郭大人,请!”说着伸手引请。
  “请。”郭远亦伸手,二人并肩往茶室走。
  众翰林奉命散去,各自归位做事,隐在人堆后的容佑棠三人才露出来,突兀站着。
  ——论理,负责录入新科一甲的左吉本应该引领新到任的翰林拜见上峰,可左吉却临时解手去了。
  乔致诚目不斜视地往茶室走,状似完全没发现旁边的三名新翰林。周明杰跟随外祖父门人,得以一同前往茶室,余光飘向受到冷落的容佑棠,心中畅快解气。
  徐凌云脸皮薄,紧张极了,欲言又止,干着急;邓奎情不自禁地整整官帽、抻抻衣袖,正要迈步拜见掌院——
  “新科进士、直隶容佑棠,奉旨到任,拜见二位掌院大人。”容佑棠却没多想,大方自然,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
  郭远早已看见熟人,但不宜主动打招呼,故静候着,此时便顺势停下脚步,略抬手虚扶,慢条斯理问:“你们就是新科一甲?”
  容佑棠垂首称是,徐凌云随后上前见礼。邓奎又慢了一步,很是气恼,肢体有些僵硬地拱手施礼。
  郭远不以为意,只当邓奎是紧张。他和蔼问:“诰书呢?左吉有无为你们录入档册、预定腰牌?”
  “下官等人的诰书已呈交左大人。”容佑棠答。
  原本昂首阔步的乔致诚只得随郭远停下,受了三人的拜礼,含笑打量新翰林,重点审视状元——就是他吗?确实生得好,难怪能靠脸得势。
  “听闻今科状元才十七岁?”乔致诚抄手站定,饶有兴致地问。
  容佑棠谨慎答是。
  “哎呀!真了不得,后生可畏啊!”乔致诚惊叹道。
  “皇恩浩荡,下官全仰赖师长辛勤教诲与同年相让,实属侥幸。”容佑棠直觉来者不善,陡然升起浓浓戒备。
  周明杰笑着在旁插话道:“大人有所不知,今科状元与学生乃国子监同窗,他在学里就极出名的。”
  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你无非想故技重施,准备在翰林院散布谣言吗?
  “哦?”乔致诚扭头奇道:“是吗?老夫终日忙于案牍,孤陋寡闻,不知郭大人可曾听说?”
  “郭大人与祭酒路大人乃至交,学生有幸路遇大人数回。”周明杰笑说。
  他人的私交,与你何干呢?搭讪也挑个合适话题啊!容佑棠忍笑,绷紧脸皮作肃穆状。
  郭远自然不悦,微一点头,无视满脸讨好的周明杰,径直抬脚往茶室走,招呼道:“乔大人,请。”
  “啊,哈哈哈,请,请。”乔致诚干笑着圆场,亲密拍打容佑棠肩膀,姿态洒脱豪迈,不像翰林,倒像武将。
  于茶室落座后,周明杰正要为师长奉茶,却发现有人抢先一步!
  邓奎熟稔得体地拿起茶具,倒茶奉给两位掌院,总算抢在了状元榜眼之前。他在家乡州府任主簿多年,待人接物……准确地说,奉承迎合练得很不错。
  “二位大人请用茶。”邓奎双手奉上。
  郭远接过,点头致谢。
  乔致诚接过,闭目闻了闻,随口道:“清冽悠长,手艺不错。方才没记住,你叫什么?”
  “绛州乐商,晚辈邓奎。”
  “哦?老夫祖籍徵州,与你相距一条乐江。”乔致诚后靠椅背,翘起二郎腿,挺着酒肉肚。表面和邓奎笑谈,暗中却一直观察状元。
  邓奎愣了愣,紧接着惊喜雀跃道:“原来是乡贤尊长!晚辈初来乍到,有眼不识泰山,失礼了。”说着起身赔罪,并行一个拜见长辈的请安礼。
  不到一盏茶,邓奎就把乔致诚捧得哈哈笑:
  “好!翰林院正需要像你们这样的青年才俊充盈各处。”乔致诚赞道。
  “晚辈愚钝,侥幸沐浴天恩,得以进入翰林院,今后愿为大人们效犬马之劳。”邓奎谦逊垂首。他事先仔细打听过,上任第一天就找准今后重点奉承的对象,收获颇丰。
  马屁精!
  周明杰面上不显,微笑陪坐闲聊,心里却已将邓奎贬得一无是处。
  郭远与乔致诚仅仅是同僚,立场和性情都不合,私交可谓没有。他尽职尽责地考问一甲三人,末了勉励道:“翰林院隶属中央,虽然品级不高,但位置十分重要。本官会安排人手引导,希望你们恭顺听从前辈指引,踏实静心做事,切忌浮躁。”
  容佑棠垂首道:“谨遵大人训诲。”
  徐凌云毕恭毕敬,紧张得唇无血色,手心一片潮湿冷汗。
  “小容啊,听说你师从祭酒路大人?”乔致诚冷不丁发问。
  容佑棠扭头答:“回大人:下官恩师确是国子监祭酒路夫子。”
  “哦,真难得!这许多年以来,路大人的师门只为你一人开启。”乔致诚意味深长颔首,亲切问周明杰:“老夫隐约记得你当年也去拜过路大人的师门,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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