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5节

  齐志阳扼腕,忍不住念叨:“人手不足啊,人手不足。”
  “桑将军估计已接到密信了,希望他尽快带人来协助。”容佑棠难掩忧虑,苦中作乐道:“真没想到,咱扯了那么一大串人出来!”
  “哈哈,我头一回当钦差,竟能有此经历,再如何劳累也值了!”齐志阳虽然满脸倦意,兴头却十足,感恩戴德道:“齐某此生幸得庆王殿下赏识提携,如若不然,哪里轮得到我做钦差?”要是没有年初的际遇,我这会子应该还在关中苦等机会。
  容佑棠笑了笑,抬手拨开一丛花枝,诚挚道:“齐兄在关中时就升了参将,能力有目共睹,所得俱是应得。小弟却愚拙不堪,全仰仗诸位弟兄提点照拂,待回京后,定要置一桌薄酒,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杯!”
  “一言为定!”齐志阳爽快拍了同伴一巴掌。
  禁卫长笑道:“容大人的酒席自然得去,还得带上弟兄们一起,也好让咱粗蛮武夫沾沾状元郎的书卷气。”
  容佑棠欣然点头:“你们都来,家父肯定欢喜得不得了!”
  连日奔波,难得闲暇,三人低声说笑,快步穿行后花园。
  夜色如墨,上弦月被云遮挡,仅透出朦胧玉光,天幕寂寥几颗星子,一闪一黯。
  正当他们即将走到腰门前时,假山后忽然传来怯生生的呼唤:“钦差大人请留步!”
  其实,不用她说,钦差三人已驻足,禁卫长习惯性地“唰啦”拔刀,质问:“谁?”
  季雪心如擂鼓,手心一片冷汗,搭着侍女的小臂,慢慢走出来,她年方十五,头上只斜插一朵珍珠发簪,除此之外别无首饰,身披樱草色披风,清雅秀丽。
  “民女季雪,拜见二位钦差大人。”季雪盈盈下拜,嗓音温婉娇怯。
  钦差一行面面相觑:大半夜的,你一个闺阁姑娘,跑出来拦截三个陌生男人?!
  齐志阳当即皱眉,他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十分不欣赏小姑娘如此行为。
  “季姑娘请起。”容佑棠满腹疑团,开门见山问:“姑娘有何事?”
  “多谢大人。”季雪起身,没敢抬头,抬眼飞快扫视年轻俊美的钦差,芳心如小鹿乱撞,声如蚊呐,微不可闻道:“民女自知唐突失礼,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出此下策。”
  “有话请直说。”容佑棠耐着性子催促。他们跟季平势同水火,但目前没有必要与季家女眷过不去。
  “民女、民女想告诉两位钦差大人:家父在外所在作为,民女和母亲、兄弟毫不知情,父亲很多年前就不管我们了,若非他担忧休妻影响官声,我们在这院子里早待不住了。”季雪初时紧张得嗓音颤抖,而后逐渐镇定,激动得语速稍快。
  “季姑娘究竟想说什么?”容佑棠听得一头雾水,委婉道:“目前一切尚未有定论,我们正在调查。”
  “夜深了,姑娘快回去吧。”齐志阳一板一眼道:“我等公务缠身,若没有要紧事——”
  “有,有的!”季雪迅速抬头,跟容佑棠对视了一眼,又慌忙垂首,脸颊羞红,十指绞紧帕子。她长么大,第一次见到如此才貌双全的翩翩公子,正值情窦初开的年纪,难免浮想联翩。
  容佑棠见状,有些尴尬地后退两步,别开脸——拜周筱彤所赐,他对外表娇柔纤弱的姑娘本能的忌惮防备。
  齐志阳暗笑,他已成家,一心博取功业,对小丫头只当孩子看待,威严问:“季姑娘,我等确实公务缠身,你到底有什么要紧事?不方便开口的话,叫别人转达也行。”
  “此事算家丑,不宜大肆宣扬,恐家母受刺激。”季雪勉强平静地解释,她看见了容佑棠的避嫌退后,不禁涌起深深的惆怅与失落。略定定神,她鼓足勇气,带着十五六岁特有的热血无畏,毅然决然道:“家母中毒后疾病缠身,已没了精气神,兄弟是男子,多有顾忌,我却不怕背负恶名,大义灭亲就大义灭亲吧!我想揭发的是:约莫十年前,家父季平偶然救了一个美貌的江湖女子,叫夏小曼,被迷得神魂颠倒,金屋藏娇养在同安街夏宅。我曾亲耳听见爹娘争吵,据说那女的擅制毒、豢养毒虫,下毒谋害家母未果,后被家父拿去献给上峰,不知做何用。另外,夏小曼出现之前,逢年过节总有陌生人送厚礼,后来全送去了夏宅,经年累月,估计早已是银砌墙、金铺地。”
  “……”
  钦差三人表情怪异,久久无言,内心高呼:
  好一个大义灭亲的姑娘!
  不过,擅制毒的江湖女子?
  “咳咳。”容佑棠清了清嗓子,莫名想笑,他大概理解对方的想法:季平十有八九撒手不管发妻子女,冷落多年,招致妻儿怨恨。季雪憋得狠了,如今还有被连坐获罪的可能,索性来个揭发立功,保全母子四个。
  “同安街夏宅?”容佑棠迅速平复情绪,正色问:“夏小曼还住那儿吗?”
  “在!”季雪肯定地点头,焦急催促:“她近期想跑也跑不了,但大人们也请抓紧逮捕。”
  “她为什么跑不了?”齐志阳板着脸问。他也是父亲,面对大义灭亲的别人家的女儿,心情委实复杂。
  “她蛇蝎心肠,坏事做绝,前几天遭了报应!”
  季雪不再掩饰,快意解恨地昂首,保护母亲兄弟的渴望压倒了一切顾虑。她忍着羞耻,细细解释:“夏小曼这些年接连有喜,却无一存活,今年又有了,但前几天再次难产,生了个死胎,元气大伤,动弹不得,只能卧床休养。不过,据可靠消息,夏宅后门昨儿半夜开走了几辆大马车,去向不明,我怀疑他们在转移赃物,求钦差大人彻查!”
  “此事当真?”齐志阳挑眉。
  季雪咬咬唇,脸红耳赤,尴尬承认:“千真万确!我派人日夜盯着夏宅打探到的消息。”
  容佑棠和齐志阳碰头商议两句,温和道:“多谢季姑娘主动上报重要消息,我们已知晓,你回去吧。”
  季雪欲言又止,她聪慧机敏,借着朦胧灯光,从容佑棠眼里发觉几分赞赏之意,登时心情大好,难以言喻的雀跃满足。
  “我等有要事在身,失陪了。”齐志阳说完,人已走出一丈远,容佑棠礼貌性地一点头,匆匆赶去牢狱。
  “大人慢走。”季雪情不自禁追赶两步,垂首屈膝,庄重福了福,敛去一抹浅笑。夜风吹拂,樱草色披风裹紧玲珑有致的少女躯体,婀娜多姿。
  一刻钟后
  容佑棠三人赶到了牢狱。
  正困得趴桌打盹儿的捕头姚胜被惊醒,忙不迭揉揉眼睛,倦意甚浓道:“啊?哎哟!小的叩见钦差大人。”
  “起来吧。”
  “无需多礼。”
  “半夜三更的,大人到此有何贵干?”姚胜抬袖擦擦睡梦中流的口水,紧张抻了抻公服,殷勤提着灯笼小跑靠近。
  容佑棠随口问:“犯人们都安份吧?”
  “安份,他们很老实!小的们盯得紧,请大人放心。”姚胜斩钉截铁地拍胸膛。
  齐志阳径直朝监牢深处走,左右扫视,仔细打量各牢房内或沉睡或哀泣或麻木的罪犯。
  “好好看守,眼下正是紧要关头,丁点儿纰漏不能出。”容佑棠严肃叮嘱。
  “是,是。”姚胜和几个狱卒点头哈腰,学着压低嗓门。他们倒也识相,不消吩咐,自发带路前往关押何烁的牢房。
  全天下的衙门监牢或许式样不同、大小不同,但有一个共同点:死气沉沉。
  这味道,这感觉……
  容佑棠五味杂陈,无声喟叹,他又想起了前世下狱生不如死的时期。
  旋即,一行人走到监牢最深处,尽头的牢房白天也阴森森暗沉沉,如今正单独关押着何烁。
  两名禁卫待在门外,搭了一桌两椅,喝浓茶守夜,抱着佩刀,他们看见钦差和头领,忙起身相迎:“大人?”
  “可是要提审何烁?”
  容佑棠点点头,笑道:“辛苦你们了,等明日换下去好好睡一觉。”
  “不辛苦,我们在宫里也巡夜的。”
  “二位大人不也没休息吗?来,快请坐。”
  “不用了。”容佑棠再度摇头,说:“小山,把牢门打开。”
  “是。”
  “他如何?”齐志阳下巴一点隐在黑暗角落的何烁。
  同伴掏钥匙打开层层铁链缠绕的牢门,李小山快速答:“自我们接手以来,隔两刻钟就进去探查一回,他不吃不喝不说话,一直靠坐墙角。”
  “哦?”齐志阳有些讶异,他原以为被俘的贼首会不服气地吵嚷叫骂。
  容佑棠亲昵地拍拍两个禁卫的肩膀,笑道:“阿立做了面片汤,锅里温着,你们去垫垫肚子,顺便走动走动、松松筋骨,我们仨审一审贼首。”
  “是。”
  “谢大人。”两个禁卫感激点头,并肩握刀快步离去,他们从傍晚看守到如今,被地牢独特的憋屈腥臭气味熏得头晕胸闷。
  “吱嘎”悠长刺耳的一声,伴随沉甸甸的铁链“喀喇喀喇”的清脆响动,牢门被缓缓推开。
  齐志阳率先踏入,容佑棠随手点亮桌上的备用烛台,端进去。
  八月的下半夜十分凉爽,监牢深处更是森冷。
  估计是因为随时恭候钦差提审贼首,地面打扫得挺干净,三尺宽的木板床上铺着一层干草。
  何烁在床上,靠坐墙角,一动不动,为防止其自杀,他带着手铐脚镣,被堵了嘴,头发凌乱浑身脏污,垂首闭目。
  “何烁?”齐志阳探身,伸手扯掉对方堵嘴的布团。
  “你们来干什么?”何烁哑声问,听不出情绪。
  容佑棠举着烛台靠近,定定审视俘虏,轻声说:“找你聊聊。”
  “游冠英和季平、甘宏信,他们三个狗咬狗,互相揭发,最后都说是被你胁迫、被逼无奈做了帮凶。”齐志阳大义凛然地胡诌。
  “牛不喝水强按头吗?”何烁始终垂首,仿佛全身的力气已在白天混战时用尽了。
  容佑棠缓缓道:“当然不。他们本就有极重的贪念,臭味相投,欺上瞒下鱼肉百姓,大发黑心财,如今出事了才拼命推卸责任。”
  “姓容的,你不得好死。”何烁语调平平,一字一句地诅咒,面色灰败。
  “你——”齐志阳眼睛一瞪,却被容佑棠拦住:
  “人终有一死。横竖谁也没本事活着离开人世,好死惨死的,无所谓了,到时咽气闭眼、两腿一蹬,魂魄自有去处,我还管肉身做什么?”容佑棠心平气和地反问。
  何烁终于抬头,眼睛毫无神采,犹如两潭死水,眼袋青肿得吓人,颧骨高耸,嘲弄笑笑:“你小小年纪,乳臭未干,却有如此豁达见地,难怪老夫父子一同输给你。”
  “你们不是输给我,而是输给公道正义,自古‘多行不义必自毙’,这道理难道你不知?”容佑棠明确指出。
  何烁冷笑,镣铐叮当作响,嗤道:“姓容的,你还是太年轻了些。没错,我父子确属世人眼里十恶不赦之徒,杀人放火丧尽天良——但倘若你们不多管闲事,我们就能一直逍遥法外!你们绝了他人的生路,注定不得好死。”
  齐志阳不以为意地撇撇嘴:“老子战场死人堆里爬出来的,怕甚!”
  “游党上下众口一词,均指认是受了你的势力胁迫、屈服作恶。”容佑棠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慢条斯理陈述:“他们说你逢年过节硬塞金银财宝、美酒美人,稍稍拒绝就抽刀恐吓、威胁伤害其家眷,他们只能无奈收下。”
  合作多年,何烁非常了解游冠英等人,心知对方早就想抽身收手,是他用把柄将四人牢牢绑成了一条船上的蚂蚱。
  “无奈受贿?”何烁讥笑地摇摇头,鄙夷道:“他们怎么不说老夫拿刀逼迫其淫乐美人呢?不玩就骟了?”
  容佑棠呆了呆,嘴角抽动,无言以对。
  “据他们供认,你手上有行贿的详细账本和经手证人,是吗?”齐志阳直言不讳问。
  “是又如何?”何烁微笑,换了个坐姿,闲适悠然。
  “你谋杀钦差、作恶多端,必死无疑,难道不想扳倒背叛你的同党?”齐志阳尽量和气地劝说。
  何烁摇摇头,兴致盎然,审视急欲寻找物证人证的钦差,眼里闪着怨毒亢奋的光,紧盯容佑棠说:“老夫早已摸清游冠英几个的品性,跟清正廉明、正直忠诚毫不沾边,否则如何拖得下水?所以,随便他们怎么抹黑污蔑老夫、歪曲事实捏造证据,让狗咬狗一嘴毛去吧。老夫宁肯让他们如愿推诿,也不让你们如愿破案!”
  齐志阳沉下脸,克制地抱着手臂,强压怒火。
  “何烁,你未免太可笑了!死到临头,居然还想帮仇人脱罪?”容佑棠怜悯地叹息。
  “激将法?想诱供?你还太嫩了!”何烁冷笑。
  “唉~”容佑棠长叹息,弯腰从木床上揪了根干草,将弯曲的蜡芯拨直,照亮黑暗一角,不疾不徐道:“没错,我参与了调查何仲雄勾结土匪一案,查获不少证据交了上去。但,你应该清楚,我当时只是一个随军小厮,无权无势,连旁听审案的资格也没有,庆王殿下彼时忙于剿匪,无暇分神,遂将何仲雄交由地方处置。”顿了顿,容佑棠低声问:“你想不想知道何仲雄在刑部地牢、定罪前一夜、行刑前一夜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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