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郑安汝推开郑安婷房间的门，那碗她两小时前端来的麵，还原封不动的摆在床头柜上。
  「姐，你多少吃点东西吧？好不好？」
  郑安婷表情呆滞的望着天花板，连看都不看她一眼。
  「你已经连续两天没有吃东西了，你再这样下去身体会撑不住的，学校那边…你也请了好几天假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要振作起来？」郑安汝对躺在床上不成人样的姐姐感到有些恼怒。
  但床上那人依旧没有回答，只是默默的翻过身，把身体蜷曲成一团。
  振作？要怎振作？
  光一想到那人已经消失在她的生命里，她就痛苦的快要死掉了。
  在一旁的手机忽然响起，郑安婷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赶紧把手机抓起一看，却失望的看见来电的是学校的教务主任。她万念俱灰的把手机放回原处，然后继续躺回床上。
  她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笑声，对于还对那人抱持着一丝丝希望的自己感到可笑至极。
  「所以说了，你明明还爱着韩尹姐，为什么要这样跟她赌气呢？」郑安汝叹道，坐在床温柔摸着郑安婷的头发，「姐…跟我一起去找她吧？」
  「不要、再提到那个名字……」郑安婷摀着耳朵，声音嘶哑，眼眶一阵湿润，「拜託了，安汝，求求你了…让我自己一个人待一会……」
  郑安汝握紧拳头，如果这人不是她亲姐，她实在是很想一拳给她猫下去，看能不能把她给打醒。
  对于失去母亲的郑安汝而言，大她十岁的郑安婷彷彿就跟她的妈妈一样，虽然两人见面的时间不多，但她这个优秀又温柔坚强的姐姐一直都是她的榜样，教她唸书写字，教她弹钢琴，教她化妆，教她所有女孩子成长过程中该注意的事。
  所以当郑安婷说她想当老师的时候，郑安汝马上理所当然地认为，郑安婷将来一定可以成为一个春风化雨的好老师。
  总是那么的坚强、那么正面的一个人，不该是像现在这样行尸走肉般的模样才对。
  「你，你看看你自己这是什么样子！？」郑安汝语气急促，「你要是不快点下定决心，就要来不及了。其实我前几天有去找韩尹姐了，然后有一件事情我想我得告诉你…韩尹姐她决定…」
  郑安汝迟疑了一下才继续说了下去，「韩尹姐她决定…要结婚了。」
  「结…婚…？」郑安婷似乎对这两个字稍稍有些反应。
  「嗯，是她父母安排的对象。」
  「尹…她…要结婚了…？」
  「她好像觉得你已经对她死心了，所以才做这个决定的吧？所以姐，如果你还爱着她…是不是应该要去找她好好的谈谈？」
  结婚…？结婚…她、她要跟别人结婚…？
  郑安婷摀住双眼，眼泪不自觉的从脸颊旁滑落。
  尹…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
  郑安汝伸手拭乾了郑安婷的眼泪，才一触碰到她的脸，郑安汝一怔，把手伸向她的额头贴着，「姐…你又发烧了？真糟糕…该死…我等下要赶去学校补考…姐…我得先出门了…待会……」
  郑安婷耳朵嗡嗡作响，只隐隐约约的听见，郑安汝好像在她耳边说了翟书璟的名字，然后在她后脑勺垫上了冰枕后，便匆匆出门了。
  想起韩尹即将结婚的事，郑安婷不禁又是撕心裂肺的哭了好一阵子，等到眼泪几乎都快要哭乾了，她才昏昏沉沉的睡着。
  睡梦中，她又梦到了那段好几年前的往事。
  打从国中时代开始，郑安婷就一直非常喜欢韩尹，喜欢她倔强时候的可爱表情、喜欢她柔中带刚的个性、喜欢她凡事完美无缺、喜欢她时而霸道时而温柔的脾气。
  关于韩尹的一切，她真的都好喜欢好喜欢，儘管那是直到和韩尹交往以后，她才总算能理解的事。
  那年郑安婷和韩尹一起考上了第一志愿的女中，韩尹便在她生日的当天和她告白了，而郑安婷当然也是开开心心的答应了。
  那之后，是郑安婷人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两人一起切磋唸书、一起互相为了彼此的梦想加油打气，韩尹很顺利的考上医学院，而郑安婷也顺利的通过教师检定考试跟甄试，曾经，郑安婷以为她们就会这样在一起一辈子。
  但…每次一想到这儿，她脑海中的画面又会瞬间切换到…韩尹和佳佳赤裸的躺在床上的那一幕……
  好噁心…好令人作呕…她怎样都不能忍受…她最心爱的人…她深爱了好几年的人…居然…会和别的女人躺在同一张床上……
  儘管事后韩尹一直坚持是佳佳故意陷害她的，也透过了很多方式想要挽回，但郑安婷只要一想起那个画面，她就完全没办法接受。
  梦的结尾，是穿着婚纱的韩尹挽着一个长相模糊的男人，她朝着郑安婷挥了挥手，然后转头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背影………
  不管郑安婷怎么追…就是追不到韩尹…伸出手…却怎样都触摸不到她………
  「别走…不要离开我…尹…我还………」
  郑安婷瞬间惊醒了过来，赫然发现翟书璟居然坐在她的身边，小心翼翼的拿着毛巾在替她擦着汗。
  「书璟？你怎么会在这里？」
  「安汝学姐没跟你说吗？她请我来照顾你。老师，你做了恶梦吗？你一直在冒冷汗。」
  郑安婷长叹一声，「谢谢你，我已经没事了。」
  「可是你看起来并不像是没事，你刚刚一直在睡梦中叫着她的名字。老师，你的事我听安汝学姐说了，你的前女友要结婚了对吧？」
  「她…总算对我死心了…我应该要松一口气的…可我……」
  「你为什么不老实承认你还爱她？你到底在坚持些什么？」翟书璟温柔的握住郑安婷的手，「老师，你好傻……」
  翟书璟手心传来的温度实在是太炙热了，看着翟书璟那对美丽的双眼，郑安婷心里不由自主的一片混乱。
  「老师，我知道那一晚你是把我当成她的替代品，我…跟她长的有点像吧？」翟书璟的语气渐渐有些哽咽，「可我…一点也不后悔……」
  原来她都知道…了啊？郑安婷瞬间羞愤交加，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知不觉中把对韩尹的感觉转移到翟书璟的身上，给了过头的温柔跟关心，才害得、害得她……
  「书璟…我……」
  「老师，没关係的，我不会再勉强你接受我的感情，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会一直陪伴在你的身边，直到你走出来为止，不管多久，我都会等你的。」
  「我没有你想像中的那么好…我只不过…是个懦弱又胆小的人。」
  翟书璟轻轻一笑，「不对喔，在我们学生的心里，你永远都是那个温柔又坚强的郑安婷老师，这一点是永远不会变的。老师，你是我们的依靠，你一定要赶快振作起来回来学校，大家都在等着你。」
  这时忽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翟书璟便站起身道，「安汝学姐好像回来了，那我就先回去了。老师，答应我，不要再这样勉强自己了好吗？要打起精神、然后记得要吃点东西，你已经够瘦了，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
  「嗯…书璟…谢谢你。」
  等到翟书璟离开房间，郑安婷才总算下了床，进去浴室好好梳洗一番。
  是啊，翟书璟说的对，她总不能为了自己的私事而放弃自己的学生跟自己的人生，就算失去了韩尹，日子还是一样要过的。
  若是韩尹最后决定放弃她们的感情，就算再怎么痛苦，郑安婷也只能选择尊重了。
  －－
  一个悠间的假日午后，王雨熙抱着书，正打算去图书馆和林敬瑞换班时，却忽然看见翟书璟鬼鬼祟祟的走进了导师办公室。
  她心中不禁疑心大起，今天是礼拜六，应该只有进修班的课才对，日间部的翟书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想起翟书璟那天对她说的那番话，翟书璟…原来从来就没有把她当成是朋友……
  自从那天以后，两人的关係就瞬间降到冰点，在班上也不再像刚开学时那样同进同出了。
  幸好王雨熙个性独立，就算没有了翟书璟，校园生活也不至于过不下去，而且她还有林敬瑞跟季允宸这两个对她万般疼爱的学姐，每天的嘘寒问暖让她感到欣慰多了。
  王雨熙小心翼翼的站在导师办公室的窗外，偷偷瞄着里头的翟书璟。只见她躡手躡脚的走到了办公桌前，迅速的翻着放在椅子上的包包，从里面拿出手机一脸认真的按着。
  这个办公桌的位置、不是二班的班导师郑安婷的吗？
  王雨熙背脊一凉，突然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翟书璟难道是在…偷看郑安婷的手机吗？这么做…好像不太好吧？而且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难道林敬瑞的猜测是真的吗？
  郑安汝和林敬瑞大吵一架的那天，后来在公园里盪鞦韆上，林敬瑞忽然开口对着王雨熙说道，「雨熙，我觉得书璟跟二班的郑老师之间应该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什么意思？」
  「她在茶会上一直盯着郑老师看，而且那个眼神似乎不太对劲。」
  「那有什么吗？郑老师是书璟以前的班导师啊，所以才会特别注意她的吧？」
  「或许是这样没错，但你刚才说，书璟是故意把允宸学姐对我的心意告诉安汝的，因为她想要安汝依赖她、身边只剩下她一个朋友，对吧？」
  「嗯，但是那又如何？」
  「还有，你说书璟之所以会放弃第一志愿的学校而来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有她想要的东西，而她可以付出所有的代价去换来那东西。我在想书璟想要的东西大概就是郑老师了。」
  「郑老师？为什么？」
  「很明显啊，书璟喜欢郑老师吧？她望着郑老师的视线，我总觉得异常的火热……」
  「可是…书璟刚才那样说…她喜欢的人不是应该是安汝学姐吗？不然她要得到安汝学姐的信任跟依赖要做什么？」
  「雨熙，你应该还不知道吧？郑老师是安汝的亲姐姐，要是书璟能得到安汝的信任，她要靠近郑老师也会方便的些。」
  王雨熙喃喃说，「亲、亲姐姐？所以…？」
  「你自己之后观察看看吧。」
  当时的王雨熙还是半信半疑的，但如今她看着翟书璟的行径，忽然觉得，林敬瑞说的大概是真的了。
  虽然知道自己不该这样鸡婆，不过王雨熙还是觉得很想把事情弄明白，于是她便在门外等着。
  她祈祷着，希望事情不要是她猜测的那样，绝对不要。
  翟书璟一踏出导师办公室，看见王雨熙明显有些愣住了，但她随即恢復平时的表情，一脸戏謔的对着王雨熙说道，「雨熙，你，都看见啦？」
  「书璟…你为什么…？」
  「跟我来吧。」翟书璟语毕，便自顾自地的向前走，王雨熙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跟了上去。
  两人来到了空无一人的综合大楼顶楼，看来…翟书璟叫她来这里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说吧？但翟书璟只是冷冷的凝视着王雨熙，她是打算等王雨熙先开口吗？
  王雨熙叹了气，喃喃的说，「书璟，你为什么要做这种事？你是不是对郑老师……」
  翟书璟咧嘴一笑，「啊…你知道啦？是敬瑞学姐告诉你的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跟我是同一种人。」
  王雨熙没想到翟书璟居然会这么爽快地承认，她想起林敬瑞当下那张受伤的表情，不禁感到一阵心疼。
  她忍不住怒道，「敬瑞学姐跟你不一样！她是会真心为别人着想的人，而你只是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是吗？你觉得她为什么要替她人着想？真心的？毫无目的的？哼，那怎么可能？她不就是想在大家面前装好人吗？雨熙，尤其是像你这么单纯的人，就很容易被她骗了。说难听一点，就是”偽善”，她充其量也不过跟我一样，是个自私自利的人，只是她比我更懂得自我保护罢了。」
  王雨熙气冲冲的说，「我不准你这样批评她！」
  「雨熙…你就这么维护她吗？」翟书璟忽然哈哈大笑道，「还是，你把对我的感觉，转移到敬瑞学姐身上了吗？」
  「你、你…说什么？」
  「雨熙，你喜欢我对吧？从新生入学那天开始，我就注意到你看我的眼神不太对劲了喔？所以我说我从来没有把你当成朋友，那是因为你不也没有把我当成单纯的”朋友”看待的，不是吗？」
  王雨熙哑口无言，瞬间胀红了脸。
  她喜欢翟书璟吗？确实她对翟书璟有一种特别的感觉，但与其说是恋爱，她觉得更像是一份憧憬。翟书璟总能轻易做到自己做不到的事，是那么的完美…那么的耀眼…
  她好想成为翟书璟，成为像她那样的人。
  但如今……
  「雨熙，你对我是认真的吗？在女校很容易有这种错觉喔？」
  王雨熙囁嚅的说，「我才、才没有对你……」
  「但我对老师是认真的喔，我是真的很爱她，为了她，就算是叫我下一秒奋不顾身的马上去死我也愿意。所以关于我跟老师的事，可以请你帮我保密吗？尤其是…安汝学姐。」
  翟书璟说完，忽然把脸凑了上去，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在王雨熙的唇上轻轻的一吻。
  王雨熙吓了好大一跳，使劲的把翟书璟推了开来，「书璟！你、你干什么？」
  「如果你愿意答应我，除了我的心以外，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喔，吶，雨熙…」翟书璟把脸凑近王雨熙的耳边轻声说道，「你会想要我吗？」
  「你说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吗？要我陪你睡一晚也无所谓喔。」
  王雨熙胀红着脸道，「那、那种事…我根本想都没想过……」
  「也是，雨熙你，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上，还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什么？」
  「我之所以会试着想跟你当朋友，那是因为老师叫我去交朋友，我才那么做的，不然我根本一点也不需要朋友。而我会加入篮球队，那也是因为老师建议我去的，我这辈子只会听老师一个人的话，只会爱老师一个人，直到后来我才明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老师而存在的，我出生就是为了要跟老师相遇的…只要有老师在我的身边…我就一点也不会觉得孤单寂寞。」
  王雨熙对翟书璟的这番话感到不可思议，「书璟…你就…真的对郑老师这么的……」
  「雨熙，你知道吗？我真的很羡慕你。」
  「什么？」王雨熙愣愣地重复了一次翟书璟刚才的那句话，「你说你羡慕我？」
  「你是那么的单纯，那么的涉世未深，彷彿这个世界上完全没有能让你烦恼的事，我真的很想成为像你这样子的人，可惜…我…做不到。」
  翟书璟语气落寞，脸上的神情略显僵硬，「雨熙，要是我是你就好了。」
  「不、不对，不应该是这样子的才对。」王雨熙实在是觉得太过可笑，她紧握着拳头，低声喃喃的说，「你是我的目标、我的憧憬，你说你羡慕我？这怎么可能？」
  「雨熙…我不是什么好人，也不是你想的那样，只不过是一个丑恶的平凡人罢了。」翟书璟似笑非笑的，「所以，你放过我吧，假装没看到今天发生的事，可以吗？」
  「不、不行。」王雨熙拼命摇头，「我不能装作事情都没发生，你刚刚肯定…」肯定，做了些什么不可饶恕的事了吧？
  「雨熙，拜託了。」
  不…不要…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翟书璟的语气变得有些可怜兮兮，「求你了。」
  「书璟，我不能眼睁睁的…」
  「我，已经回不去了。」
  翟书璟的语气变得异常的冰冷，她缓缓走到这栋有七层楼高建筑的墙边，然后往墙下一看，「我的人生只剩下老师了，如果我失去老师了，我大概…也只能出现在那里了吧？」
  王雨熙一怔，「你…你这是在威胁我？」
  「我知道你是个正义感十足又性情耿直的人，你有自己的原则，不过我也有。」
  「书璟，你…」王雨熙多想说些什么话来反驳，可翟书璟的表情是那么的认真，一点也看不出是开玩笑。
  「总之，这件事情就拜託你了，千万别说出去啊，不然我可就头疼了。」
  翟书璟说完便转头走了，王雨熙望着她的背影，心中微微一酸，当初在她心目中那个完美耀眼的翟书璟彷彿已经从这世界上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总想为她做点什么，只不过不管怎么努力，不管怎么做，那些好像都不是她所需要的呢。
  王雨熙很想离开，但双脚像是被黏在原地，她呆呆望着天空，空气里还残留着一点翟书璟身上的香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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