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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烟花之间 (五)

  亚龙感觉这辈子最幸运的事情,无非是在这个时点吃到明镜亲手煮的热粥,并在吃饱喝足之后,能够睡上安稳的一觉。
  现在终于有种性命无虞的感觉了。
  片刻后,亚龙沉睡了。
  飞雪静默地守在床边看着,她从未想过原来她有一天能听着亚龙嚷嚷自己被盯着会不好意思,然后看着亚龙睡去。
  以前明明就像一堵墙一样不是吗?
  以往安静的亚龙并不让飞雪有什么想法,但现在却会因为亚龙的沉默感到焦急,深怕他不会再醒来。即便她知道,亚龙只是暂时睡去,只是在养伤。只是……
  「飞雪,要不要吃一点?」
  「我不……」望了一眼明镜递来的粥,飞雪打算回绝,却感受到肚子幽深的吶喊。「谢谢,我还是吃一点好了。」
  接过了粥,那种暖暖的温度扩散在掌心,内心有一处被轻轻搅动着。白皙的米透着微弱的光泽,松软湿润的样子,散发淡淡的咸香。
  飞雪品嚐着那一匙送入口中的白粥,却感觉到一阵酸涩,从眼眶涌出。
  〔太好吃了!真的太好吃了!〕
  飞雪想起了母皇陛下第一次吃到明镜所做的菜时所露出的表情,可是,如今母皇陛下已经不在了。
  〔菱桓曾是是御膳房宫女,也来试试看……〕
  〔太好吃了!〕
  即便自己再怎么装傻,菱桓还是离开了她身旁。
  只是……她从来没想过,原来自己是那么脆弱。
  感受到脸颊留下的徐徐温热,飞雪掩面,像逃跑似的逃向了屋外。见状,明镜一愣,还是追了出去。
  小屋的后方花圃,明镜望着独自无声啜泣的飞雪,像个迷失方向的小女孩,因为茫然、无所适从而哭了起来。
  「飞雪。」
  「……你现在一定觉得我很可笑吧?反正我就是一个软弱的人,都这种时候了,竟、竟然还……」
  或许是什么自尊心作祟,飞雪带着哭腔仍倔强地回应,但内心却发着疼、因为一次又一次的逞强而变得更加灼热、无比痛苦。
  「不要这么说。你已经足够坚强了。」
  一股温热的气息将她揽入怀里,明镜的声音很近,他所说的话縈绕在耳畔。飞雪想起了昨夜,从落雷之中走出的明镜,也是这样拥抱住摇摇欲坠的她。
  她不禁抓紧了明镜的衣襟,靠在他的肩头,泣不成声。
  明镜的那席话,也许正是她现在唯一的救赎。
  「好一点了吗?」
  冷静过后,飞雪与明镜比肩坐在花圃的石椅上。
  飞雪点点头,默不作声。
  「那个,对不起。」明镜犹豫了一会儿,继续说。「抱歉我没有考虑到你的心情跟处境。」
  飞雪却摇了摇头。「不,你不要道歉。你是阿芙海特,相信你的同族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明镜静默靠上身后的木墙,有些鬱闷地握起了拳头。
  飞雪望了明镜一眼,继续说下去。「我叫你不要道歉,是因为,是我亏欠你。谢谢你救了我,也谢谢你为亚龙煮粥,还有,很抱歉……我对你发了脾气,对不起。」
  明镜径直望着前方,眼神漠然,样子还是有些鬱闷。「不客气,也没关係。」
  两人互相沉默了一会儿,飞雪才继续说下去。「刚才我想过了……」
  「我要回去海地。」
  听见了飞雪的发言,明镜不禁微微皱眉。「不行。现在不行让你回去。你也很明白,对方是一支军队,而我们只有几个人,还有伤患。」
  「……对。你说的没错。」飞雪感到苦恼地低头,扶着前额。但她告诉自己,总有办法回去的,而且必须要尽快。「那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总不能一直躲着。」
  「不。只要抵达南方就可以。」
  「去南方?」飞雪以清冷的声线提问,听起来完全不带一丝疑惑。
  周遭的池水映着蓝绿的光芒,萤火虫的漫漫光点在池上点缀成一片绚烂的背景。
  明镜点头。「第一,阿芙海特不太愿意进入遥族领地;第二,神无说白龙在南方没有友邦,也不熟悉地形,但苍龙族在南方却可以取得援助。这是我跟靛讨论之后的结果。」
  南方。确实。在邻近边界的地方,就有苍龙族的遥族友邦,只是……
  「海地的情况怎么样?」
  「靛说……有些大臣开始怀疑了时祈陛下跟你的行踪,有大臣怀疑,时祈陛下跟你都已经不在城里了,不过这个消息并没有多少人相信。」
  「看来将军治理的还不错。」飞雪缩起腿,侧额靠上膝盖,幽幽地说。「不过,为什么靛能随意地进入城里?」
  「他的宝石能力是化形,可以改变自己的样貌。」
  「这样啊?」飞雪回应,好像满不在乎。「好方便的能力。」
  果然。当时,在大殿里见到的就是靛。
  「那么,你的想法呢?」
  心里还是有着各种难以抚平的疙瘩。当初,与明镜约定过,说苍龙绝不侵犯西方领土,因为我当时有自信不伤害阿芙海特,可是我现在……
  我不确定了。
  「我还是无法完全相信靛他们。」
  明镜握紧了拳头,长叹出一口气。「……那么,我呢?」
  飞雪张口欲言,却又抿脣片刻。许久,她望着湖面,思量着她内心深处最深刻的想法。
  「其实你不需要马上给我答案。」
  飞雪抬眼,看向明镜的侧顏,他那蓝绿色的双眼淡然地望着前方,映着萤绿光芒的眼睛却如深潭般,无法窥探。
  「我很想、很想告诉你,我不是阿芙海特。」明镜的声音停顿,好似在斟酌说词,也像在回想。「我的师父说我是由她从莱茵撒尔郊外带回来的人类。我花了好长的时间想去成为阿芙海特,可是,即便我成为了神阶,我在神殿里依旧无法被认同。但是,当我来到龙界之后,神无却告诉我,我是被师父从龙界带往西方的时候,我已经搞不清楚了。」
  「我到底是谁?你说我是阿芙海特?以前的我肯定会高兴的,可是现在我不明白了。我的五官像是阿芙海特,所以我是阿芙海特?但是……不论是阿芙海特、龙族还是人类,我们有着相似的外貌,相同的语言,我便更加不明白为何会出现你我之分。」
  她曾经认为明镜太过天真,明明可以回去西方,为什么要留下躺这浑水?即便留下了,真的能应付白龙与阿芙海特的军队吗?她不禁怀疑明镜是否有面临两族未来的觉悟。但事到如今,她也终于明白,或许她并没有具备明镜的优点,那便是不分种族地接纳他人。
  〔靛他杀了阿芙海特……他现在是哪里都去不了的叛徒。〕
  「明镜。别说了。」飞雪轻轻握住了明镜紧握的拳头,此时明镜才发现自己一直紧握着拳头。
  「抱歉,突然说这些,很沉重吧……」明镜抽手,有些沮丧地低下了头。
  「不,是我不好。我明明口口声声说着和平,却连最基本的平等都没做到。不论你是谁,我都相信你。」
  明镜讶异地看向飞雪,她的眼神与方才不同,多了一份坚定与释然。「所以,去南方吧。」
  她还是无法理解仇恨。无法理解为何仇恨存在,为何人们无法驾驭,而现在内心奔腾又混乱的感受是否能称上仇恨。
  不过她知道,两族的人能成为朋友,这点是绝对不会错的。
  夜更深了,回到了屋内,亚龙已经稍微醒了过来。
  三人达成共识之后,让靛等人一同进屋,说明了接下来的计划与行动。
  现在得知的情报,敌人的目标是飞雪,因此,他们决定以拖延战来拉长战场并削减对方战意。
  苍龙军也将以游击方式削弱对方兵力,来往苍龙与传达消息的事情交由能随意变化外貌的靛负责,伊南负责支援苍龙军,而听月负责留在谷地照顾受伤的亚龙。最后,明镜负责带着飞雪前往南方。
  接着,隔日的日光升起之前,明镜与飞雪骑着马,悄悄由谷底前往了更加南方的地区。
  日光缓缓洒落青绿的翠叶,地上撒满了一整片碎金,水面也粼粼闪烁。
  天已经大亮了。
  靛站在池边,远望着深谷的边缘,边缘垂落的柳叶随风摇摆,在池水上沾出了一片片涟漪。
  清风四起,波动的水面朝着相同的方向掀起了波澜。
  不知道他们是不是顺利抵达遥族领地了?应该会没事的吧,毕竟他可是,毁灭之子啊……
  靛不禁想起了昨天与明镜的对话。
  〔前往南方?理由是什么?〕当靛提出要到南方去时,明镜提问了。
  〔白龙在南方没有友邦,不熟悉地形。而且,阿芙海特不可能会贸然进入遥族领地。〕
  〔不可能?看你说得很肯定……为什么?〕
  〔嗯,你确实不会知道。阿芙海特的宝石能力,在南方会失效,甚至会反噬自身。〕
  明镜的眼神看起来有些凝重了。
  〔虽然不是绝对,但却非常普遍,因此军队绝不会贸然进入遥族领地。〕
  〔……为什么会有这种情况?〕
  〔龙界大陆的南方是远古巨龙的长眠之地,也是这片大陆最后的净土,而被称为贪婪之果的永生树果实,则会像被诅咒了一样,在那片圣地中,会进行自我毁灭的惩罚。〕
  沉吟了片刻后,明镜淡淡地问。〔飞雪知道这件事吗?〕
  靛摇了头。〔龙族知道阿芙海特不接近遥族领地,但不知道理由。〕
  〔我明白了。我陪飞雪去南方。〕
  没想到他竟然毫不犹豫……
  听说他明明是个想成为阿芙海特的人。在龙界里到底都经歷了什么?
  真的是越来越搞不懂菲司培因到底在想什么了。如果你现在见到了明镜,你还会做下那样的决定吗?
  〔未来并不是确定的,但是却难以改变。而你……太过相信命运。〕
  菲司,你会如蜜儿妮所说的,被命运束缚吗?
  而关于明镜的预言又到底会不会成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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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眼前一片通红,热辣的火光逼近,呛鼻的烟燻味瀰漫在周遭。
  ……好难受。她粗重地喘气,眼睛与鼻子被刺激的烟雾激出了体液,右手上的划伤隐隐作痛,尖锐的刺痛刺激着她的痛觉,呼吸越来越急促。
  一道身影朝她走来,她仰望着,眼前却一片模糊,满目的泪水与酸涩,她几乎无法看清眼前这个人。
  可她却不害怕。有种安心的感觉。
  「起来吧。」
  那人朝她伸手,同时灌入而中温煦的音调,身上传来的气息,都让她瞬间放下了紧绷,心里的难过与害怕满溢出来……
  她几乎是扑进那人怀里,嚎啕大哭。
  「陛下……小的失败了、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那人没有安慰她,只是将她的身子移开。「寡人不曾给你下过这般指示。」
  千昭陛下……
  听见千昭冷漠的声音,她急得跪下,低头不语。
  确实。陛下从来没有下过这般指示,因为陛下从没信任过她,但也确实,她失败了……
  这一切都只能让她迎来千昭的责骂,甚至更糟、更糟……但不管如何,她决心承受一切,当她决定来到苍龙城时,就下定决心了。
  紧闭着双眼,在她脑海中所浮现的片段,依旧是千昭受病魔所苦的身影。不只承受着病魔摧残,还承受着诅咒之血的压迫,她不只一次看到千昭疼得哭出来,原本是那么和善的双眼,逐渐变得幽深……
  深不可测的黑暗。
  他始终追寻着他所不能触及的一切。
  而她也是一样。
  〔菱桓,在寡人身边很辛苦吧?寡人既无用又无趣……〕
  〔陛下,不要这样说自己。小的认为,陛下是一个非常有能力与才华的人。是小的,想成为的那种人……〕
  〔寡人不幽默,你倒是挺幽默的。〕
  〔小、小的才不是说笑!至少,小的认为……〕
  〔寡人认为,你应该找个能好好照顾你的丈夫,过上平凡的生活。〕
  她一样在追寻着她所不能触及的一切。一位她所侍奉的皇上,就是她的一切。
  接着,她听见了脚步声,几个人由远而近,踩着她熟悉的轻巧步伐。
  「陛下,您该回去了。这里对您身体不好。」是侍卫,她相当篤定。
  「末蓝飞雪呢?」
  「他们打算往南方去,不排除明日就会进入遥族领地。」
  「果然。与菲司培因阁下所说,如出一辙。」她听见千昭的声音优柔而飘忽,思考了半晌,「那么,丹殷,把她引出来吧。」
  随后,她又听见脚步远去。四周燃烧的火焰也逐渐归于黑暗与平静。
  她低着头,仍默默流泪。不知道是因为烟燻的缘故,还是内心的情绪,使她泪流不止。
  然而,她却听见了原以为不会再出现的声音。「寡人没有要你懺悔。」
  她惊愕地抬头,只见千昭一把将她拉起,近身扶住了她的肩膀。「看你哭丧着脸,寡人会过意不去。」说着,竟拉起了衣袖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菱桓下意识地闪躲。「……陛下,请不要这么做,小的的脸,非常地……骯脏……」
  她似乎看见了千昭皱眉。「否则你要寡人怎么做?」
  「请不要管小的,赶紧回宫。」菱桓弯下腰,貌似恳求,也是为了遮掩住哭花的脸。「好好照顾身体,陛下。」
  或许还是因为烟的缘故,菱桓还是视线一片模糊。
  但她知道,千昭牵起了她的手,亲自带着她,将她送回了宫中。
  不过,她在想,或许也可能不是因为烟的缘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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