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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6章 血诉

  承德三年二月十六夜,大理寺走水,在此候审五名举告何绍祖的人证,竟然被“囚徒”趁乱刺杀,只还不待凶犯“畏罪自尽”,汝阳王亲自带着数十亲兵打着救火的旗号便将凶犯当场捕获,又有一个狱吏跳将出来指证目睹凶行,又逐一检举放火者,于是涉案凶徒竟奇迹般地被汝阳王一网打尽,虽然随后赶来的窦辅安意图接手凶犯,汝阳王据理力争,窦辅安到底不敢对堂堂辅政王刀剑相向,汝阳王如愿把一应凶徒控制在手。
  这一事件次日便闹了个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连市井闲汉都能绘声绘色讲述一番大理寺走水始终,仿若亲眼目睹一般,于是以林昔为首,诸多言官纷纷奏劾,指斥大理寺卿石震为幕后真凶,意图杀人灭口包庇不法!
  宗政堂部份官员在贺淇的带领下,请见太后决断,严究什邡、大理寺两大重案,要求由宗政堂主审。
  太后自然不愿被胁,篷莱殿一连两日又是好一番争执激烈。
  正闹得不可开交,丹凤门外又有事故发生!
  大周建国,太宗帝为防贵族官僚仗势欺民,沿古制,于宫门之外置登闻鼓,平民若有冤情又投告无门,皆可挝鼓鸣冤,此制一直延续到武宗帝时,未曾更移,只不过后来历任君帝渐渐不以为重,对挝鼓诉冤者要求日渐严苛,从平民击者先杖二十,至不许平民告官,到后来连官员都不能轻易击鼓,除非敌军犯境,抑或皇太子死等要重之事方能击鼓诉上,登闻鼓简直已经有名无实沦为摆设。
  但丹凤门外,一面巨鼓仍旧赫赫存在着,只是近百年来未响一声而已。
  大明宫外,这俨然成为最滑稽沉默的摆设,甚至有好些宫卫,都弄不懂这面鼓究竟有何用途。
  哑寂百年的登闻鼓,这日却被一葛衣青年举槌擂响,而跟着这青年男子前来,竟是浩浩一群人,不乏白衣士子,更多的是布衣闲汉。
  守禁宫门的禁卫哪曾见过这般阵势?一时震惊,还以为是天子脚下激生了民变,但仔细一看,这群人虽然浩浩荡荡,却无一携带利器,除了那领头的葛衣男子外,其余人在距禁门二十余步外便已自觉驻足,只顾着交头接耳,不像是要冲犯禁宫,于是宫卫们又都犹豫了——大周律法可没规定平民不得接近宫门,只要没有冲犯行为,宫卫是不好喝阻的。
  肃宗帝时,就发生过一件趣事,一个入京应试的乡贡饮得半醉,踉跄行到大明宫前,横醉眼,拈吟须,摇头晃脑喃喃自语,足有小半时辰,终于高声诵出四句诗文,正巧被个高官听闻,大赞绝妙,携了那跑到大明宫前发酒疯的狂士又去喝了一场,两人一见如故惺惺相惜,高官把自家女儿当场口头许给了狂士,即便那狂士春闱未曾取中,高官也没反悔,后来那狂士凭着诗文出众,入选翰林院,虽然终生未得重职,却成为名躁一时的诗人。
  肃宗不算明君,但那时的朝廷尚能容下这么一位狂士,不究其放诞之罪,纵然这时官政越更腐败,宫卫们对于显然无害安危之人,尤其是颇有文士派头又不知底细者,多少还是心怀礼敬的,更何况今日面临着一群士人。
  宫卫只作目不斜视,也实在听不清那些纷杂的议论——
  “这人真要挝鼓鸣冤?”询问者是半途加入这一阵营,并不明白事发经过。
  “可不是嘛,今日原是在东市一酒肆饮酒,忽然便听外头热闹起来,一问之下,才知这人是要来宫门击鼓,莫不是饮醉了酒,一时兴起吧?”这显然还是一个不明就里的人。
  “并非如此,今日东市长春楼正店,大堂里尽在议论什邡揖盗一案,这位郎君便痛斥奸恶当道,竟称什邡之外,江、洪二州刺史居然更加猖狂,为邀功,污杀五千无辜,一时引得四座哗然,不信居多,这郎君为证其言,便誓称要来挝鼓鸣冤。”这位解说者,显然才是知情人。
  他话音才落,果然便见葛衣男子举槌击鼓,那“咚咚”十余下声响,在这宽敞之地虽说远远不算震耳发聩,却也引起了围观者一片莫名其妙的叫好,以及诸多宫卫险些瞪落了眼珠。
  “诸位义士,鄙人姓温名峤,江州人士,原为江州刺史属下胥吏,承德二年十一月,得知江州刺史听闻湖南观察使郑雄污无辜为匪寇,获彰受擢,欲行效仿,竟与洪州刺史为争平乱之功,竞相攀比,两州刺史共污半万良民为盗,欲请奏斩杀!鄙人闻之心惊肉跳,不敢行此滔天大罪,请辞未遂,妻小皆为江州刺史杀害,鄙人亦经九死一生,誓为妻小讨回公道,亦不忍眼看数千良民死于奸恶之手!今日搥鼓鸣冤,自知死劫难逃,但只求将奸官恶行公之天下,亦能瞑目!”
  这番话掷地金声,再引一片哄然议论!
  宫卫们这才从震愕中回过神来,却不待他们上前缉扣,温峤便将鼓槌一抛,在众目睽睽之下,往那巍峨高耸的宫墙狠狠撞了上去!
  血溅坚石,身卧寒砖,魂归幽冥!
  丹凤门外这出事故很快传入了篷莱殿。
  “十一姐还真是料事如神。”
  ——大明宫既然发生如此轰动的大事,自然没有隐瞒的可能也根本没有必要隐瞒,故而谢莹很快就从宫人们口中得知,立即找到十一娘,竟是莞尔道出了这么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十一娘忍不住闭目,好容易才遏制住心里那把怒火,第一次用毫无掩饰的幽凉目光看向谢莹:“你说错了,我没有料到。”
  她天真的以为那五个什邡人证是最后的牺牲品,以为至少温峤能保住性命,她根本没有想到汝阳王贺淇为达目的会如此狠绝。
  温峤先是击鼓鸣冤,再撞死宫墙,虽然再无活口指证江州刺史,但这样的方式却比当面对质更加震悍人心!
  如此一来,韦海池不得不让步,不得不妥协,值得庆幸的是,那五千无辜终于获救,但六条鲜活的生命,却就这么死在了权势倾轧之下,纵然十一娘与他们非亲非故,甚至素未谋面,可是她依然觉得悲愤填膺。
  “真是愚蠢。”谢莹手里那把绣工精致的美人团扇半掩了唇角讥诮,语气就像是稍早前,与宫人们谈论脂粉红花一般愉悦:“十一姐说说,那温峤究竟长了个什么脑子,竟然能被汝阳王蛊惑到这个地步,一头撞死在宫墙上,他以为这样就能名垂千古不成?就算会留于史书,后世人说起,也会笑他愚顽不灵,这些人呀……真真活该被人利用,视为草芥。”
  “六妹妹所言甚是,正如井蛙拘于虚,夏虫笃于时,曲士受于教,有些事理,非同道而异。”十一娘淡淡说道。
  这些机锋夏莹是不可能听懂的。
  她很是自得地忽闪着眼,正要再附和两句,却突然瞧见徐修能急步过来,于是用那把团扇敲了一敲十一娘的手臂:“看,徐舍人来了,应是有话要与十一姐说,十一姐,要我这时走开,你可得许下我些好处。”
  十一娘依然冷冷看着谢莹,不置可否。
  “两位,敢问太后可还在与几大国相商讨朝政?”徐修能两眼虽然直盯着十一娘,但并未涉及私事,更没有表示让谢莹暂避。
  “几大国相已然告退。”十一娘公事公办地应对。
  “某有事上奏,未知眼下是否适时?”徐修能依然盯着十一娘。
  于是十一娘便明白了他的暗示。
  眼看情势已经恶化至此,徐修能终于痛下决断了!
  十一娘微微颔首:“贺舍人正好亦在奏事,徐舍人但往无妨。”
  唯谢莹在旁,眼珠子在两人面上滴溜溜地乱转一阵,颇觉无趣,转眼去看窗外已经吐蕊的牡丹花——再等几日,筹建一新的击角场就能正式营业了,这样想起来,为了这件狗屁倒灶的事儿,已经好几日没见晋王殿下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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