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6章 言振柴取
虽然韦太后只给长安城留下三万守军,且这三万守军还并非精锐,然而以崔、薛为首的八大家族,俨然并没有丧失固守京都坐等救兵来援的信心,他们集合因拒绝迁都留守长安的官员,用了整整三日时间,商讨出种种计划,然而这些部署当然需要韦太后任命的京兆尹柴取统筹安排,可是柴取并没有赴邀出席这场至关重要的会商,八望最终决定由贺湛出面与京兆尹交洽。
贺湛既为长安五子之一,一度也曾深获韦元平信重,与柴取同朝为官,更重要的是两人还有同年之缘,总比崔、薛二公以及多数中立派的官员与柴取更加亲近,看上去贺湛的确是最为适当的人选,但这最佳人选显然对此任务毫无信心。
柴取是靠着毛维的路子仕进,后来又与徐修能狼狈为奸坚定贯彻饱受质疑,并最终引发衡州逆乱的工窑令擢升,这人当入职户部后,再度攀附元得志,与徐修能旗帜鲜明的争权夺势,最终败下阵来,与贺湛虽无明显仇隙,但也素无来往,而贺湛一早洞谙柴取就是个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的小人,二人表面无仇并不代表当真没过结,虽然贺湛一直不清楚何时何事得罪了这位,以至于柴取回回见他都免不得一番阴阳怪气。
然则眼下情势急迫,贺湛也只能努力克服对柴取的鄙薄,快马急鞭地赶往京兆府衙,将名帖递了进去,他盘算着大约会吃闭门羹,正思谋着如何死缠烂打争取与京兆尹会面,连贿赂柴取家奴的钱袋子都准备妥当,不想趾高气扬的家奴回转时却换成了副殷勤的笑脸,毕恭毕敬请迎贺湛入内,贺湛心下犯疑,钱袋子依然还是递了过去,那家奴竟挡了回来,笑容越发暧昧微妙:“贺郎君是贵客,小人可不敢怠慢。”
却是径直将贺湛迎往后宅,屏门前家奴站住步伐,另换了一名婢女继续引路,直到一所偏厅,柴取的妻子刘氏若兰千娇百媚迎了出来,福身一礼笑吟吟地称谓“表兄”,贺湛才明白过来自己为何成了贵客。
原来近十载以来,“刘表妹”依然对“贺表哥”贼心不死,起初每逢年节都不忘往上清观骚扰,直至莹阳真人忍无可忍直言对“刘表妹”并不欢迎,刘氏才终止了厚颜无耻上门骚扰的行为,于是与贺湛路遇的“巧合”增多,虽回回都是三两句寒喧客套,表妹稍示暧昧之意,表哥便冷脸拒绝,刘氏的一腔热情却丝毫没有受挫,反而还有越挫越勇的趋势。
今日听闻贺湛主动登门拜访,刘若兰大喜过望,要不是贺湛的神色实在严肃,她几乎打算旁若无人到挽着胳膊殷勤待客的程度,此时肢体上虽还不敢太过放肆,眼睛里却秋波汹涌,嘻笑道:“稀客稀客,表兄快快有请,只可惜这时兵荒马乱,实在准备不及山珍海味,妾还藏着几瓮浔阳泪,待客也不算失礼。”
这女人竟然还晓得此时兵荒马乱?!
心中老大不耐烦,但贺湛此时当然不能拂袖而去,他斜着身微一礼让,有意与刘表妹保持距离——他几乎忘记了刘氏是柴取之妻,如今方才恍然大悟,难怪柴取对他阴阳怪气呢,刘氏可不就是祸根。
“贺某今日来见,实为公务,烦请刘娘子转告柴府君一见。”
“妾便知道,若非公务,表兄是万万不敢登门。”刘氏娇嗔,将“不敢”二字特意重重一咬。
见贺湛越发把眉一蹙,刘氏倒也懂得见好就收:“柴取这几日心烦,只知借酒浇愁,未过午时便醉得有如一滩烂泥,此刻应还未醒,表兄若是肯求我,我也不妨替你唤醒他,就看表兄,肯不肯求我了。”
贺湛年轻时也曾放浪形骸纵横欢场,即便如今收敛许多,因着爽朗清举的风貌,行走市坊,时常仍获妙龄女子秋波频来更甚锦囊投掷,但他纵然阅便芳菲无数,也实难消受刘氏这样的奇葩,心中无比厌腻,然形势逼人,也只好屈迎。
“表妹若喜饮酒,兄改日送来一瓮亲手所酿羡桃源,酬谢表妹引见之义,如何?”
刘氏听他改了称谓,态度也不比往日疏冷,怎不大喜过望,将一把团扇,稍稍挡掩丹唇,却露出那娇笑无限:“一人饮酒何趣?酒逢知己,方能尽兴呢。”
贺湛轻轻一笑,不予承诺,只长揖而礼。
刘氏叹了一声:“表兄入内就坐吧,我这便去唤那醉鬼。”
已是下了两步阶梯,又再顿步,折身返回,两眼直勾勾盯着贺湛,语音放得低轻:“柴取这人窝囊,若为公务,表兄对他莫有太大指望,我也只能提醒一句,他这时,正将英国公世子恨之入骨,表兄若能大骂一番徐世子,与他便投机了。”
这才肯将手搭在婢女臂上,妖妖娆娆地去请柴取,走得一点脂粉气都没留下时,贺湛终于如释重负般松了口气,安安静静等待与柴取的面会,好在这处也没有旁人再来打扰,倒让贺湛又思量了一回该如何说服,足足过了半个时辰,听见偏厅外两声闷咳,贺湛一扭头,见柴取穿着一身圆领朱罗的公服,腆着腹肚,却一脸萎靡,衣冠楚楚竟是一副倒霉样。
贺湛起身,先行见礼。
他已经辞官,当然要对堂堂京兆尹表示恭敬。
柴取大剌剌坐下,并未还礼,斜着眼角打量贺湛一番,因为酒醉后有气无力,看上去更加阴阳怪调十分。
“贺郎真是稀客,今日因何来见啊?”
贺湛自然没有采纳刘氏的建议,先把徐修能破口大骂,自然也不因柴取的无礼而愠怒,安之若素,镇定非常:“是为京兆尹分忧。”
柴取嗤笑,贺湛却不等他再出讥鄙之辞:“府君耿耿于怀,当是因为徐世子排挤打压,不得不留守长安,府君以为蛮狄联军逼入京畿,长安城危不能保,一旦长安城破,府君必担失职之罪,贬官去品,甚至可能被徐世子落井下石弹劾处死,未知在下所言确否?”
柴取只能恨恨闷哼两声:“我落得此危难地步,贺郎君正该兴灾乐祸,分忧之说,实在虚伪。”仍不解气,又道:“我虽举步艰难,贺郎君又能好去哪里?一旦长安城破,贺君若然逃亡,岂不有违当日朝堂之上,掷地金声与长安存亡与共之誓?贺郎君,不过也只能在殉国与名裂二者之间抉择罢了。”
“所以在下与府君,方为患难与共,又何谈兴灾乐祸?”贺湛仍然不与柴取计较,就事论事:“府君,眼下还不到悲观时候,倘若府君能够固守长安不失,待到太后安全抵达金陵,调兵遣将来援,岂不转危为安、功成名就?”
“固守?就凭这三万守军?”柴取嗤之以鼻。
对于这一点,贺湛其实与柴取看法一致,并不信凭这三万被韦太后抛弃的守军足以抵抗气势汹汹的百万夷狄,尤其守城的重职竟然落在柴取这么个窝囊的京兆尹肩头。
长安虽为京都,城墙坚巨,可占地辽阔,城门足有九座之多,军勇不足,各座城门难以守望相助,实在是深陷城大难守的窘境,就更不提军心涣散,人心惶惶,韦太后弃京东逃,哪里还会兵援长安,她之所图,必定以先在金陵站稳脚跟为重。
崔、薛二公坚信能够固守,那是明知晋王及燕公国部将会支援,可这一件事,贺湛却不能向柴取道破。
“守军虽仅三万,但长安城中尚有百万民众,面临生死存亡之际,有官府及贵族世家先为表率,誓死护卫京都,百姓匹夫必定也不会退缩。”
正如突厥号称百万大军,贺湛口中的百万民众当然也有水份,城中百姓至多只有四十万,加上各大贵族家中汉勇,堪堪凑齐五十万,这其中还包括了老迈妇孺。
柴取作为京兆尹,当然不信百万民众的乐观估计,冷笑道:“就算众志城诚,百姓身无盔甲,手无兵器,难道还能赤手空拳冲锋隐阵,抵御蛮狄大军兵临城下?”
“出击虽说不能,但仅仅只是固守,未必就没有希望。”贺湛这才将八大家族的部署上呈柴取:“长安城中虽无足够盾甲兵器,但口粮暂时之内,却还不至于短缺,各大贵族愿意大开私库,振济民勇,柴府君理当出面,组织闲勇镇守各大城门,只要战事陷入僵局,将蛮狄大军抵御城外,三月,只需三月,或许便有救兵来援,届时敌军士气得挫,获胜仍然可期,只要将敌军重新驱逐关外,长安危难得解,未必不能劝谏太后回京,届时,柴府君岂不立下大功,位及人臣指日可待。”
贺湛不得不为柴取描绘一幅大有希望的宏图,因为时至今日,从情感而言,他当然不希望长安失守,他当然希望会有奇迹发生,长安城能够支撑到贺烨率兵来援,大破突厥联军,长安不至于沦陷,万千百姓家业得保,臣民性命无忧,贺周社稷能够起死回生,并不需要再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就是他必须要留在长安的原因,因为在崔公、薛公的心目中,他此时便是晋王系的表率,他绝对不能贪生怕死舍弃长安如丧家之犬,无论局势恶化到什么地步!
“府君,贺湛区区之力虽不足为道,然而长安还有百万民众,还有八大世望支持府君背水一战,府君一定要振作,固守长安虽说险难,却也是府君莫大机遇,胜则功成名就,誉传千古,危机危机,正是危难与机遇并存方为危机一说,府君,无论为国为己,必须固守长安,还望府君千万三思,慎重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