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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77章 复兴元年

  江怀没有进入内殿,却显然听见了那番交谈,此刻仍是在篷莱殿中,他摁捺下心中的实话,直到身边再无耳目,才压低了声说道:“纵然让王妃入见,必定也不会在太后面前露出蹊跷,圣上又何必一口回绝呢?王妃不得允准入宫行仪,只怕那些外命妇看在眼里,也会议论纷纷,就连……连秦孺人,也……”
  贺烨这时虽然还没有行登基大典,但太后既书懿旨,奉上国玺军符,文武百官在庐州之时便已君臣之礼参拜,江怀这时称他为圣上当然不算逾制,不过穆宗帝丧礼未毕,当然不能急着册封后宫,所以十一娘仍是王妃,秦霁与婷而也依然还是孺人,但江怀乃江迂亲自择定的心腹,十载以来,侍奉王妃左右,必须是自己人,他当然不以为晋王会对王妃心怀戒备,也坚信王妃理当便是将来的皇后,不过江怀心中总有些不踏实,想不通圣上为何故布迷障,就算太后察觉王妃早与圣上同心同德,难道这时还能阻挠王妃母仪天下?
  圣上如此行为,岂非多此一举?
  贺烨并不打算对这宦官解释用意,但他心情甚好,倒也不在意多说两句:“穆宗之所以能得帝位,是韦太后当年逼迫阿兄妥协,穆宗既非我亲长,于国于民又无半分建树,我是绕不过去,王妃明明可以避开,为何还要一连跪上二十七日为他哭丧?至于闲人议论,只要将来王妃高居后位,岂能伤她分毫?王妃也不会在意入宫哭丧这所谓荣光,她必能懂我心意,倒是你刚才提及秦氏,她怎么了?”
  江怀一听圣上这口吻,彻底放了心,也不隐瞒秦孺人的蠢蠢欲动:“秦孺人对篷莱殿,似乎大有企图,连身边婢侍,如今也能将玲珑台赋倒背如流了呢。”
  贺烨斜睨江怀,须臾间便又正视前方,只眉心还是难免笼罩了几分冷意:“如此也好,她越是热忱,越让太后相信我对后位另有计划。”
  江怀越发佝偻着腰身,不再多嘴,但他至始至终,尽管疑惑圣上的多此一举,却从不以为秦孺人有望凤座,燕国公从龙有功,勋劳当然不小,圣上对燕国公乃至秦无郁也极为敬重亲近,但是对秦孺人嘛,时至如今,秦孺人竟然依然瞒在鼓里,对多少机密一无所知不说,居然以为圣上对王妃一直怀有忌防,圣上若真有意立她为后,又何必诸多隐瞒。
  江怀相信了贺烨故布迷障的解释,但十一娘反而焦灼难安。
  她没有想到“软禁”之令直到登基大典之后仍然没有解除的迹像,害得她在听闻九娘诞下一子之后,居然都不能去豫王府看望。
  贺烨的登基大典定于为穆宗举丧一月之后,事实上距穆宗真正驾崩之日,已经过去五月有余,穆宗是以德宗嗣子之名继位,非新君亲长,而为幼弟,这当然不同于父死子继甚至有别兄终弟及,故而自登基大典后,立即恢复常朝视事,然而宗室王公包括文武百官,虽说举丧二十七之后即可除服,但仍要遵循一年之内禁止婚嫁宴乐的礼法,贺清是宗室子,小儿子的洗三礼当然是无法操办了。
  而登基大典之后,耻辱的共治年终于宣告结束,改元复兴。
  又虽说豫王府纵然不设宴乐,萧氏作为外祖母前往看望小外孙倒也无礙,这日回家后将情形一一告诉太夫人,十一娘当然也能旁听。
  “孩子生下来体重足有九斤,也难怪折腾了九娘十好几时辰,不过她虽吃了些苦头,身体看上去却还无礙,祖太妃亲自给定了乳名儿,唤作转安,虽不是丑讳,倒与时势相符,九娘有孕之时,内忧外患可谓艰难,没想到转眼便就平顺,足见这孩子有福运。”萧氏喜不自禁,话就显得比往日更多:“七娘也已回京,如今可谓骨肉/团圆,再无忧虑了。”
  太夫人原本也为九娘高兴,听见“七娘”二字险些沉下脸,不过想到儿媳并不知道七娘今日对十一娘的挑衅,总不能为此便迁怒儿媳,又兼十一娘立即岔开话题,她也没再多说什么,只颔首道:“我不多留你,快告诉均宜,让他也欢喜欢喜,伊伊也跟你阿娘一齐去吧,圣上既已登极大宝,接下来也该册立皇后,趁居家时,多与你阿父说说话,以后呀,虽说都在京都,只怕没有太多机会共聚天伦了。”
  十一娘当然知道是因为七娘刚才那番话,祖母有意安慰她宽心,她尽管暗怀焦灼,却不愿让亲长跟着担忧,笑着答应了,扶了萧氏便往外去。
  又说十载以来,一直在婷而身边照顾的曹媪,如今已经上了年岁,当然不再适宜入宫,现下留在太夫人身边,日常也是陪着说话解闷而已,并不用再操劳其余事务了,这时便宽慰道:“太夫人不用因七娘子那番话忧愁,老奴在晋阳王府多年,虽说不在玉管居侍候,却时常听六娘提起,圣上与王妃当真琴瑟和谐,夫妻二人并无芥蒂,燕国公虽立功勋,圣上待那秦孺人却甚为疏远,王妃乃圣上潜邸时元配正妻,又得圣上敬爱,万万不至于……”
  她话未说完,却已被太夫人阻止。
  “圣上已经继位,君臣有别,宫闱之事,今后不可妄议,我知道你是怕我担忧,我却一点没有愁虑,时势明明白白,圣上若对十一娘怀有防范芥蒂,那时圣上身在辽东,十一娘又怎能在太原顺利起事?圣上呀,他这番故布迷障,虽有用意,却绝不会有负十一娘,我若连这点都看不明白,那便妄活一世了。”
  倒是格外为婷而惋惜:“当年十一娘处境艰难,身边不能没有帮手,婷儿这孩子敦厚贤惠,她又自愿辅助十一娘,我也是想着,十一娘虽善谋断,却也重情义,必定会善待婷儿,她们两个果然也一直亲厚,如今圣上大业告成,论来婷儿总算盼得苦尽甘来,听你一说,我才知道那孩子始终不曾……可事已至此,婷儿今后也只能留在深宫,她若是能想开,日后总不至于孤寂凄凉,可就怕她仍固执,虽说看来尊贵,但委实悲苦,我这把年纪了,替她想着,也揪着心。”
  曹媪又笑劝道:“老奴跟随六娘这些年,也知道孺人心中执念,还是忘了不旧情,可虽说是一生遗憾让人唏嘘,六娘自己却未必觉得凄苦,至少还能不为世俗所迫,有违心愿无奈屈从,圣上虽与六娘并无夫妻之实,看着王妃情面上,却对六娘始终敬重,私下里,也跟着王妃称谓六娘一声阿姐呢,六娘心中唯一牵挂,也就是胞弟而已,八郎原本便知上进,今后有圣上提携,必定前途似锦,六娘心里有了指望,又哪里还会凄苦,儿孙自有儿孙福,太夫人今后只管颐养天年,哪还需得着忧虑?”
  太夫人长叹道:“当初喻四郎若没遇着那场飞来横祸,该有多好?这世间遗憾之一,便是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我这把老骨头,回想闺阁时光,尚还遗憾没有遇见一个良人呢,也就罢了,要是真遇见,却生死永隔,想想都觉锥心刺骨,婷儿那孩子,虽非我亲孙女,也算是我看着长大,奈何我终究不能替她寻个好归宿。”
  又想起七娘来,忍不住眉心紧锁:“她今日,有意不跟行舟去看望九娘,当我不知道她那点心思?她怨怪行舟,也怨怪我,认为我与行舟不喜她这嫡女,反而更加疼惜十一娘,她也不想想,十一娘这些年来,从九岁时起,十多年了,经历多少艰难困阻,好几次说是生死攸关都不为过,她只看着十一娘拜得名师出入宫廷贵为亲王妃,眼睛里只有风光显赫,全然看不到风险荆棘,她那桩姻缘怎么不好了?若不是她自己折腾,也不会闹得与丈夫离心离德!她初嫁时,莫说夫婿,连翁姑待她都如自家女儿,韩东确然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守成却绰绰有余,待她又一心一意,她倒好,逼得韩东纳妾,终于闹得夫妻离心!”
  太夫人越说越气:“她与九娘可是一母同胞亲姐妹,九娘临产之时,她倒好,竟打着看望九娘那幌子,怂恿九娘说服翁爹,向豫王施压暗助太后,九娘拒绝,她连九娘都埋怨上了,今日才不愿去恭贺亲外甥洗三礼,又妒嫉九娘待十一娘比她更亲近,这才忍不住讥嘲!”
  太夫人揉着眉头,不怪她恼火,是因七娘的言行太可气!
  上昼时,七娘来祖母面前问安,与十一娘在门前遇见,当着众多仆妇面前便出言挑衅,讥毁十一娘枉被世人盛赞才智出众,结果却有负太后寄望,被人玩弄于股掌之中,眼看将被弃之如履,使家族蒙羞,可笑稚幼之龄时始,便楚心积虑虚张声名,到头来却是镜花水月一场徒劳,七娘的言辞极尽尖酸刻薄,甚至根本不怕被太夫人知闻。
  而太夫人对这个孙女显然彻底绝望了,连当面斥责都觉得是枉废唇舌,又因体会得圣上的用意,关于诸多隐密,当然并不愿意这时便向一门心思仍然妄想攀附权贵的七娘说穿,故而装作不察此事,只在暗下发泄不满。
  曹媪倒也明白太夫人虽怨怒七娘利欲熏心,不顾手足亲情,可到底是亲孙女,看着长大的孩子,恼火归恼火,大不至于弃之不顾,仍然劝解道:“七娘子也是因为自己过得不如意,对王妃才会心存妒嫉,那些风言风语王妃听得多了,又何曾放在心上?这好歹福祸,原本也不由人言定断,小姐妹之间斗嘴,太夫人却气坏了自个儿,王妃与七娘若得知,怕是两人都要自责了,太夫人一贯疼爱子孙,又哪会真舍得孙女们难过。”
  “十一娘当然不会与七娘一般见识。”太夫人颔首。
  圣上初登大宝,恐怕除了贺湛、薛绚之等近臣以外,就连灵沼公王淮准、京兆李、卢诸家,实际也拿不准这位新君的喜怒好恶,韦太后看似失势,要想彻底翦除她这汲汲半生经营建立的党势,内革弊政外定敌患,并不是那么轻易,执政之人的替换,也必定会导致朝堂之上人事的震荡,贺烨已经不是偏安一方,仅只靠着隐忍与太后周旋的晋王了,他已经亮剑,从此在明不在暗,夺位之战已经尘埃落定,但新的争斗才刚刚拉开序幕。
  韦太夫人对于后位的归属当然不存疑虑,她也相信长子誉宜,次子信宜,包括以柳彦为首的孙辈,他们懂得取舍进退,不管将来局势如何变幻,他们有能力,也有决心辅佐圣君荡平内忧外患,保全家门,而只要京兆柳仍然兴盛,十一娘便不会失去庇靠。
  但出乎太夫人意料的是,十一娘并不像表面上那般云淡风清,她其实满怀焦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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