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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节

  哪怕帐外厚重的雨声劈里啪啦地灌入她的耳中,仍然无法冲刷掉,这一句中饱含的温意。
  “席银,我到现在,都还想得起,两年前把你吊在矮梅下鞭责的那一幕……”
  说着,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背脊。
  “我是一个人长大的,陪着我只有乱葬岗的野狗,我从小就不知道怎么才是对一个姑娘好,就逼着你像我一样活着,让你受了很多苦。你以前一直想离开,那个时候,我其实很怕,但我又不知道该怎么做。对我而言,这两年来,最难的事情,就是让你不要恨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从未为谁心痛过,包括我的母亲。我早就习惯了被放弃,但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
  席银撑起身子,伸手环抱住张铎的腰,将头小心地靠在他的胸口上。
  “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怪过你。虽然你说我写给你的东西不通,但那都是我的心里话。我至今仍然很怀念,你教我写字读书的时光,字倒是学了个七七八八,书……还念得乱七八糟。”
  “时间还长,不用急。我带你回洛阳,慢慢教给你。”
  席银抬头望着他的眼睛:“那你答应我,好好养伤,等廷尉审结我和哥哥的逆案,我会清清白白地跟你回去。”
  第121章 冬酿(四)
  战乱初平, 洛阳的刑狱和司法还并没有从被军权凌驾的窘境里脱离出来,廷尉右监也明白,这个案子里最主要的两个刘姓之人已经身死, 剩下的两个人,一个是长公主的驸马, 一个是皇帝身边唯一的内贵人, 身份敏感,李继尚且不多言。
  所以,把他遣过来过来,除了例行讯问之外, 就是让他给皇帝当个翻书典的人。
  因此当他将卷宗收理齐全以后, 原本是想按律将张平宣名字也补上去的, 回过神来之后,又划删掉了。
  而后一连拟了几个刑责,都不敢往上递,最后索性没写奏疏, 只把卷宗一水裹起,直接递了上去。
  这日雨将将停下,日破薄云, 在庭院里一蒸,地上便反出了一层潮气。
  张铎歇了个把时辰的午起来, 梅辛林请见,替张铎的伤处换药。
  这日宋怀玉也在旁伺候,但却不敢去搭手, 看着梅辛林解露出那一道已然结疤的伤口却依旧触目惊心的伤口,不禁背脊发寒,屏息侍立在一旁。
  梅辛林解开白绢查看了一番,抬头道:“臣说过,陛下这几日还不能牵拉左臂。”
  张铎正在看廷尉右监递上的卷宗,并没有太集力在应付梅辛林上,想起前几日席银拽他手臂的事,随口说了一句,“她能有什么大力。”
  “陛下在说什么。”
  张铎一怔,这才发觉自己失言,遮掩道:“哦,没什么。”
  说着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伤处,“朕之后会留意慎重。”
  梅辛林无意深纠,换了药后,示意宋怀玉过来替张铎更衣,一壁收拾药箱,一壁道:“臣听说,江大人回洛阳了。”
  张铎“嗯”了一声。
  梅辛林又道,
  “是哪一日回去的 。”
  “初五。”
  “陛下是故意调他回洛阳的吧。”
  张铎听了这句话,暂时弃了卷,抬臂饮了一口茶,侧面道:“你也要考虑,他如何自处。”
  梅辛林笑了笑,淡应:“是。在江州,他的主张是落不实了。”
  张铎半举着茶盏,试着抬起左手,试图翻手底下的卷宗,宋怀玉听过了将才二人的对话,此时忙站起身,替下张铎的手,不留意多翻了一页,刚要请罪,便听张铎道,“朕就看这一页。”
  说完,他抖了抖袖口,搁盏取笔,平声续道:“朕并不大想在席银的事上和你们拉锯,朕病着,也没顾上她的性命,江沁的主张落不实关键不在于朕。”
  梅辛林看了一眼张铎手底下的卷宗,“连廷尉右监都不敢拟罪。”
  他说着顿了顿,摇头笑道:“此案陛下打算在此处审定,不再发回洛阳廷尉了?”
  “不。”
  张铎落笔圈勒了一处,“岑照的刑责朕可以在江州直接拟定,至于席银,朕已经写了诏,将这些卷宗一并发回,让洛阳下判,朕再批审。”
  梅辛林道:“陛下连赦她,都不肯对朝廷下一点姿态。”
  张铎喉中笑了一声,“她心局不小,问朕要清白,朕哪怕向你们退一步,给她的都不是清白,对不住。”
  他眼底闪过一丝少有的明快,梅辛林亦有些错愕。
  “还是头一回听陛下说这样的话。”
  张铎续笔笑道:“病中难免,你听过就算了。”
  梅辛林将目光撤了回来,垂眼道:“可是陛下再喜欢这个人,她这一生也都只能做洛阳宫的内宫人。”
  张铎望着笔锋,平道:“不重要,在朕心里没有一个人,再没有人能逾越过她。”
  说着他侧面看向梅辛林,“朕跟你说一句心里话,人生四情,喜怒哀乐。前面喜怒二字,朕过去尝过,但其后“哀乐”两项,都是她给的。”
  梅辛林闻话,摇头长叹无话,末了,终开口道“臣明白了。”
  晌午就这么过了,梅辛林辞出去后,宋怀玉替张铎披了一件袍子,想问什么,又张不开口。
  张铎仍在看将才的卷宗,足足百页,纵然翻地粗略,此时也才看到一半。
  他伸手端茶,见宋怀玉的模样,随口道:“想说什么?”
  宋怀玉忙躬身道:“是……老奴糊涂,将才听陛下与梅医正说话,也不知听对了没有……内贵人……不会被判死罪吧。”
  “嗯。”
  宋怀玉听着这么一句话,着实松了口气,一时顾不上情绪道:“胡氏几个这几日担忧地一直哭,老奴去给她递个话,也好叫上下都安心。”
  正说着,门外通禀道:“长公主殿下来了。”
  张铎抬起头,见张平宣立在隔扇外面,日已渐阴,她立在背阳处,看不清眉眼。
  “何事。”
  张平宣抬起头,屈膝行了一礼。
  “有事相求。”
  张铎放下案卷卷,点了点头道,“进来讲吧。”说完,示意宋怀玉摆一方席垫。
  张平宣走进内室,却并没有坐。在屏前慢慢地跪下,行过一个叩拜的大礼。过后也不肯直身,任由额头贴手背上,沉默不语。
  张铎低头看着她,半晌方道:“你这个样子让朕说什么好。”
  “陛下不用说什么,听平宣说就好。”
  “那你说吧。”
  张平宣直起身望向张铎,“听说,廷尉右监的案宗呈上来了。”
  张铎用手指了指面前的案面,“都在此处,你要看吗?”
  “不敢。”
  “你不要告诉朕,你要为岑照求情。”
  张平宣摇了摇头,“我只是想知道,陛下要如何处置他。”
  张铎看着架在笔山上的毫锋沉默了须臾,“还没定。”
  “难道不是议的凌迟吗?”
  张铎不答,反问:
  “你受得了吗?”
  张平宣听完,忽然身子一晃,有些跪不住,宋怀玉见状,忙跪过去扶住她。谁知她竟别开了宋怀玉的手,撑着地,重新跪直身,颤声道:“我受得了。”
  张铎抬手示意宋怀玉退下,起身走到张平宣面前。
  “让你看朕杀他第二次,朕觉得对你有些残忍。”
  张平宣抬头望向他:“其实最该被治罪的那个人,是我才对。”
  说完她拽住张铎的袍角,“对不起,我是你唯一的妹妹,你容忍我,维护我这么多年,我却一直在责怪你,一意孤行,害了席银害了赵谦,也害了你,害了自己……”
  她说至此处,难忍哽咽。
  张铎向来不是一个善于回忆的人,但此时望着张平宣,他仍然能想起十几年前,在张府时的一些情景。那个时候,她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不论走到哪里,都喜欢牵着他的衣角,惹了祸事就往他身后躲,但当他被张奚和徐婉责罚的时候,也只有她一个人,会哭着去求父母饶恕他,甚至不惜承认她自己的错处去解他的困。偶尔,也会冲他发些脾气。
  有的时候,张铎也会庆幸,庆幸徐婉改嫁之后,给他留下了这么一个血缘相关的妹妹。但张奚死后,他与张平宣之间,却好像斩断了那一丝原本就稀薄的亲缘,变得水火不容起来,这实非他本愿。
  “这样吧,朕后日遣江凌送你回洛阳,你……”
  “不必,我能面对他,我不会再像十年前那样,我会安安静静地送他走。”
  她说完 ,眼泪夺眶而出。
  张铎侧头看向宋怀玉道:“去取一张绢帕过来。”
  宋怀玉忙应声取来,张铎伸手接过,弯腰递到张平宣面前。
  “你们怎么这么喜欢对着朕哭。”
  张平宣接过绢帕,狠狠地揉了揉眼睛,“我不是想让你对我心软。”
  “朕没有心软,朕也差点杀了你,如果赵谦不来江州寻你,你也活不下来。”
  “没事。”
  她凄婉地笑了笑“我若泉下有知,料见当下,我会赞你果断,不会怨恨你。”
  张铎凝着她的目光道:“既然话说到这个地步,有些话 ,朕一并对你说了吧。张奚虽然不是朕杀的,但却的确与朕有关,朕知道,他一定会自尽,但朕没有救他,也不想救他,甚至最后,还帮了他一把,也就是你在用宁寺塔下看到的那一幕。所以……”
  他说着,撩袍忍住伤疼蹲下身,“对于你,朕不能说是完全问心无愧,朕让你没了父亲,也让朕和你的母亲,再不见天日,但即便如此,朕也没有护好你,让你被人伤成这样。”
  他说着,朝张平宣伸出一只手。
  张平宣一怔,抬头道:“你做什么呀。”
  “你小的时候,不是喜欢这样出气吗?”
  张平宣听完这句话,心痛难忍,抿着唇握紧了手掌。
  至今他才忽然明白过,虽然张铎什么也不会说,但是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变过,他一直都是当年那个在张府中,沉默地替她挨罚的哥哥。
  “平宣,朕赦你,你……也原谅哥哥好吗?”
  张平宣忍泪道:“我还能叫你哥哥吗?”
  张铎点了点头,“我不逼你。你也不用逼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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