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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节

  经此一事,直接把音晚心底所有的天真幻想与侥幸都打破了。不是亲生的就不是,终究无法共处,哪怕曾经有过和睦的表象,却也经不起半点离间。
  萧煜眼中掠过一丝古怪的神色,带着几分心虚,精光闪烁地划过音晚的脸。
  音晚正陷于哀戚中,没有察觉,只是想把手从萧煜的掌心里抽出来。
  萧煜看了她一会儿,又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已经知道了质子的事,轻呼了一口气,将音晚松开,保证:“晚晚,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件事解决干净的。”
  瀚文殿前有一树梨花,凛冬之际早已开败,枯枝黄叶顺着渠水飘零。
  梨花树下摆了张檀木光弦纹椅,萧煜坐在上面,眉间若拢霜雪,浮着冷冽戾气。
  禁军将容九等几个内侍压上来,远远朝萧煜跪倒,萧煜懒得再看他们一眼,只朝伯暄招了招手,要他过来。
  伯暄知道自己做了错事,浑身瑟瑟,满面怯意,慢腾腾挪过来。
  萧煜的言语颇为温煦,宛如春风化雨:“伯暄,今日朕要教你一个道理,那就是什么人都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而有些事一旦做了就得付出代价。”
  他散漫地微抬手,禁军立即将容九摁倒在地,拿起粗重的灌铅笞板朝着他的腰股打下去。
  容九一声惨叫,欲要求饶,御前内侍揣摩着圣意,立即用破絮将他的嘴堵住。
  求饶之声被闷在口中,夹杂在棍棒声中,成了一声声破碎低徊的哀吟。
  伯暄看着容九被打,双目通红,想要上前救他,可还没走几步,就被萧煜拎着后衣领提溜了回来。
  “父皇,我求求您了,您不要打容九,这都是我的错。”边说着,伯暄屈膝想要跪。
  萧煜冷瞥了他一眼:“你要是敢为这么个脏东西跪,朕连你一起打。”
  伯暄惊骇至极,腿弯打了个哆嗦,终究勉强站稳了。
  萧煜向后仰靠着椅背,漫然道:“你刚才说自己错了,好,那你说说,你错在哪儿?”
  耳边是棍棒打在人身上的闷顿声响,循着风往人的耳朵里钻,疼不在自己身上,却无比折磨人。
  伯暄只觉心肺欲裂,恨不得捂住耳朵,可萧煜的目光若刀刃般尖锐,寸寸割剐着他的面,令他惧怕不已,半点都不敢忤逆。
  他抹着眼泪,啜泣:“我不该下堕胎药,不该害母后肚子里的小宝宝。”
  萧煜问:“你对这么个太监都有怜悯爱惜之意,为何对自己的弟弟妹妹会如此狠心?”
  “容九说……不,是我自己觉得,母后之所以对我不好了,是因为她要有自己的孩子了。如果她的孩子没有了,她就会像从前一样对我好了……”
  萧煜偏头直视他:“她哪里对你不好了?就因为她没有纵容你亲近宠幸宦官,没有纵容你荒废学业终日嬉闹,你就觉得她对你不好?你就想要杀人?”
  眼泪顺着伯暄的脸颊淌下来,他呜呜哽咽了几声,缄默不语。
  萧煜最见不得他这副软弱模样,拔高了声调:“说话!”
  伯暄身体猛地哆嗦了一下,静默片刻,摊开手掌胡乱抹了几下眼泪,冲萧煜吼道:“我不喜欢念书!我不喜欢当太子!我不想像父皇一样高高在上,我就想我的父母爱我!”
  他说到激动之处,肩膀猛烈颤抖,好似推开藩篱放出了一直沉睡的猛兽,稚嫩面容上满是狰狞:“我喜欢她!我想让她爱我,对我好!可是她呢?一会儿是雪儿,一会儿又是没出生的弟弟妹妹,我只有她一个母亲,她为什么可以有这么多孩子!”
  萧煜静静看着伯暄,愣怔。
  伯暄踉跄着后退,脸色涨红:“落胎药……他们都说没事的,外面女人都这样喝,喝完睡一觉孩子就没了……我就想杀那个孩子,没想伤害母后,我怕她疼,落胎药只下了一半……以后我会对她好的,我会孝顺她的,她没有这个孩子也没什么的……”
  萧煜回过神来,又恢复了多疑的本性,紧盯着伯暄的脸,想从上面找到一些他为自己开脱狡辩的痕迹,可是什么都没有,只有看上去极真实的伤慨与绝望。
  他蹲在树边,环胳膊抱住自己,边哭边颤抖,想要把自己缩进壳子里。
  院中早已没有了棍棒击打、闷声哼泣的声音,那个容九早就死透了,禁卫和内侍都深谙此道,把尸体拖走,拿水冲洗石砖,顷刻之间,四周干净鲜亮如新,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伯暄泪眼干涸,空洞地看着容九被拖走。
  萧煜看了伯暄许久,起身走到他跟前,探出手想摸一摸他的头,可突然之间想到什么,手停在他头上一寸,没有落下。
  他把手收回来,道:“你搬回从前的淮王府去住吧,让陈桓和慕骞他们陪着你,这些人虽然像你一样,都不怎么聪明,但好歹不坏,以后……”
  他想交代的事太多,可一时之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脑子纷乱如麻,烦躁起来,没再说什么,负袖离去。
  此事过去几天,谢润往内宫递了帖子,说他要带谢兰亭回青州完婚,临走之前请求皇后归宁,让他们一家在分离前团聚一回。
  若是放在平常,萧煜是绝不可能答应的。但因为伯暄的事情,音晚对他又冷淡下来,他去昭阳殿看她,说不了几句话她就敷衍着说困,要睡,不肯再理他。萧煜有心改善关系,加上太医说坐马车无妨,还可疏散郁结,他便允了,嘱咐紫引好生跟着照看。
  音晚回到家中,万没想到在家中竟见到了一个她绝想不到的人。
  耶勒可汗。
  第65章 她不会再为萧煜掉一滴泪
  朱漆菱格窗上蒙着石青色绉纱, 簇新的纱,上面以工笔绘着锦葵纹样,阳光被这么筛过, 落在人的脸上, 既温暖又轻柔。
  音晚总觉得父亲有心事。
  父亲先是张罗侍女摆上新蒸出炉的糕饼, 又吩咐管家招待跟随音晚而来的宫人们下去用茶,面容温儒,举止清雅,细致又周到, 看上去毫无破绽, 可音晚就是觉得他有心事, 这大约是父女之间的默契。
  两人说到珠珠与兰亭成婚后的打算,兰亭对朝政仕途早没了兴趣,想在青州延续当年父亲的事业, 继续经商。珠珠本就是商贾之家出来的姑娘,打算盘理账都是熟手, 她性子又活泼和顺, 想来一定会成为兰亭的贤内助。
  音晚听得高兴, 随手拿起茶瓯,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茶沫抿了一口,抬头时又见父亲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紫引。
  音晚的眼珠转了转,起身笑道:“我想去看看我从前的闺房。”
  谢润领她去,慈和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为父命人日日清扫,还和你走时一样。”
  闺房果真如新, 绛色绣幔被金钩束着,水晶珠帘轻摇,落下一地熠熠光芒, 檀木桌具、鎏金烛台样样如新,连一点轻尘都没有。
  音晚在妆台前徘徊着,忽而冲紫引道:“我从前有一套珍珠头面,成亲时没带走,尚宫局前些日子送来一套深色缎子交襟襦裙,想着跟那套头面挺配,你帮我找一找吧。”
  谢润客套道:“家里这么些侍女,哪里就劳烦娘娘身边的人?”
  音晚眉眼微弯,欣赏亲昵地看着紫引道:“她是昭阳殿的掌事宫女,灵巧能干得很,许多事交给旁人我都不放心。”
  紫引本来心里正犯嘀咕,她又没见过娘娘未出阁时的头面,怎得让她找?可听娘娘这样说,便不好再多言,幸亏润公周到,叫进来两个府中的小丫头帮着她。
  音晚道:“隔壁就是茶室,女儿许久未为父亲烹茶了,我们去那里边品茶边等。”她又冲紫引道:“若是找着了,就差遣小丫头拿过来给我看一眼。”
  紫引躬身应下,挽了挽衫袖,同小丫头们围着妆台奁具翻找起来。
  音晚同谢润去了茶室,命人守在外面,满目困惑,压低声音:“父亲……”
  谢润朝她摆了摆手,歪头道:“出来吧。”
  竹篾帘子轻轻摇晃,自里面走出一个人。乌靴,皂罗袍,领边缀了一圈紫貂毛,簇拥着刚硬的脸部轮廓。
  音晚大吃一惊,低声道:“耶勒可汗?”他的身后照例跟着穆罕尔王。
  她愣怔了少顷,紧接着看向父亲,父亲叹道:“依照礼数,你该唤他一声舅舅。”
  “什么?”
  音晚瞠目看去,见耶勒目光深深凝望着她,沉默许久,喟然道:“晚晚,你长得与你母亲很像,和她一样美。”
  音晚彻底糊涂,呆愣愣地呢喃:“我的母亲……”
  耶勒坐在她的面前,眼中有忧伤沉落:“我每年都会偷偷地来长安,偷偷地去看你和兰亭,虽然你不记得我,但我一直都记得你们两个孩子。”
  兰亭。是了,当初兰亭和珠珠被突厥匪徒掳走,是耶勒把他们救出来的,音晚其实一直想当面道谢,可每回在宫中遇见他,不是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就是有突发状况,两人一直没有机会单独说几句话。
  耶勒继续说:“我的母亲,也就是你的外祖母出身瀛山族,我有一个姐姐,名叫苏瑶。按照族规,瀛山族中的女子五十岁以前都要以纱覆面,不能让外人看见她们的容貌。后来瀛山族被灭,母亲带着姐姐流落草原,被我的父汗收留,没多久就生了我。”
  “在我十岁那年,因为我的贪玩,弄丢了一件要上贡给大可汗的宝物。父汗大怒,要将我逐出王帐,是姐姐挺身而出,说她会将东西找回来。她带了两个师弟南下中原,对我说少则一两月,多则半年她就会回来了,可我怎么都没想到,她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
  话说到这里,后面的故事就是音晚知道的了。美貌的异族少女被帝王看中,被强掳入宫中,受尽磋磨,险些葬身火海,纵得良人相救,却还是免不了红颜薄命的下场。
  耶勒的眼眶微红,偏开头,像是不愿让人看见他盈满眼眶的泪水。
  音晚心里也难过,垂眸感伤,突然想起什么,忙看向父亲。
  父亲双目空空,似是已将眼泪流尽,与音晚视线交汇,勉强提起唇角,安慰她:“没事,爹一点事都没有。”
  说话间,侍女捧着一个奁盒过来,里面盛着两副珍珠耳珰,一支赤金嵌珍珠步摇,音晚装模做样拨弄了一番,道:“还有两支簪子,你让紫引再帮我找找。”
  侍女领命告退。
  虽然音晚故意说茶室就在闺房的隔壁,只是在一个院子里,中间隔了几间杂物房,是隔得不远,但这边说话那边是绝听不见的。
  耶勒将目光落在音晚身上,满是怜悯疼惜,似是还想说些什么。谢润轻拐了他一下,把耶勒将要出口的话堵回去,不无担忧地问:“晚晚,孩子怎么样?这些日子胎像还稳当吗?”
  音晚抚着肚子,点头:“太医说挺好的。”
  谢润略有安慰,看了耶勒一眼。
  耶勒会意,身子前倾,给音晚斟了一杯热茶。他自悲伤往事里走出来,想起眼下之事,不由得面带凛寒怒色,眉宇紧绷,充溢着戾气。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那皇帝和云图可汗之间有一个约定……”
  今日天气甚凉,却难得没有风,枯黄枝桠在明亮阳光下静静伸展,落在地上斑驳树影。四周静得很,连侍女都止步于门前,将霜寒之气留在门外。
  音晚的喉咙发涩,半天才发出声来:“质子……”似揉进嗓子一把沙砾般嘶哑。
  耶勒一巴掌拍在几上:“我也不曾想到,世上竟会有这种畜牲!孩子还没出生,先想着送出去为质,虎毒尚且不食子!”
  音晚心下茫然,一瞬脑子里翻过几个画面,几道声响。
  淮王府的浴房里,萧煜仰靠在池壁上,懒懒道:“你得给本王生个孩子。”
  宣室殿前,萧煜问她:“兰亭安然无恙,我们……我们可不可以要个孩子?”
  还有前几天,她质问萧煜,从前就没有想过若他有了自己的孩子,该如何处理和伯暄的关系,那之后,他一阵古怪的沉默。
  ……
  也许还有许多,可都被她忽略了。
  就算没有忽略又能怎么样?她怎么可能会想到这个?怎么可能会想到他竟能绝情阴狠到这地步。
  音晚捂住肚子,泪珠滚落。
  一直无言的穆罕尔王实在沉不住气,抻头道:“关于质子的约定早就立下了,而且陛下现在他不……”
  被耶勒冷睨了一眼,他戛然住口。
  耶勒冲音晚道:“这皇帝心肠太硬,恐怕一直好言好语哄着你,就是为了让你乖乖生下这孩子,好送出去为质给他安定江山的。到时候骨肉分离,音晚,你受得了吗?”
  音晚脸上泪痕一片,揣着最后一丝期望,殷殷看向父亲。
  谢润心有不忍,还是不得不说:“这事情一直瞒得很好,自可汗对我说过,我便派人暗中查探,去找过几个侥幸存活的善阳帝旧臣,甚至去过突厥——应当就是这样,送嫡长子为质。”
  音晚咬住下唇,强忍着不再哭泣。
  不值得,她再也不会为那个人掉半滴眼泪,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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