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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节

  本来叛乱平息后皇帝下了圣旨,滞留宫中的文武朝臣可以出宫回家,两人也准备着要走。
  穆罕尔王是个善交际言辞的活泼人,逮着引路的内侍一通套近乎,从家乡轶事聊到俸禄生计,一高兴还把自己的绿松石赤金戒送给了内侍,把内侍高兴得嘴都快咧到耳边。
  当今这位陛下最忌讳宦官与朝臣私下来往勾连,又凶戾残暴,被逮到几个犯宫规的内侍都叫活活打死了,他们不敢再犯,平日油水也少得可怜。
  内侍得了实惠,一高兴就同穆罕尔王多说了几句,这一说便耽搁了时辰,等几人走到顺贞门时,封宫的圣旨就下来了,几人不得不原路返还。
  耶勒听闻在找人,主动要求搜查他带进宫的仆从,禁军搜过,一切正常,自然也没有当回事,这是外邦使臣,素来跟京中世家没什么来往,又怎会卷入这等祸事?
  既然是封宫,就算没搜出什么,他们也不能出去了,只有安生住下,等待着圣上定夺。
  五天过去,宫闱内外一片肃寂,虽然众人都不知出了什么事,但隐约知道是在寻人,好像是谢家的党羽。
  谢家谋逆,牵连了诸多朝臣勋贵,抄家斩首的圣旨一天连发数十道,西市的地都被血浸透了,长安街巷飘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味,数日不散。
  别说世家皇戚,就是谢太后和谢皇后都对外称病,闭门不出,再未露过面。
  坊间传言四起,都说这两位是被谢家谋逆所牵连,叫皇帝软禁起来了,日后要如何处置都还未可知。一时之间,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议论纷纷。
  这其间发生了个意外。
  萧煜找不到音晚,脾气越来越坏,开始酗酒,有一夜喝醉了,骑马顺着甬道一路奔向宫门,宿值禁军都不敢拦,大开宫门后火速派人跟上,却已经来不及了,眼睁睁看着自夹道边射出一支冷箭,带着尖风呼啸,插进萧煜的胸口。
  箭上有毒,所幸太医院能解,饶是这样,萧煜还是昏迷了整整三天。
  这三天里,内宫大乱,禁军无头苍蝇似的继续找人,潜藏在坊间的谢家府军趁乱攻击诏狱,虽然防守森严,没有让主犯谢玄跑了,但过后清点人数,却发现谢家二老爷谢江不见了。
  天子乾纲独断惯了,他一旦昏迷,朝野上下就没有了主心骨,乱作一团,自然人也没找到。
  经过漫长的三天,萧煜终于醒了。
  合苑守卫来报,说在那当差的内侍韦春则趁着诏狱纷乱跑了,至今都没找回来。
  合苑是太妃住的地方,里头关着一些受过恩宠却余生潦倒的女人,疯癫乖张又寒酸,平日专以折磨宫人为乐。
  那是比昔日西苑还可怕的去处,萧煜原是存了羞辱韦春则的心,在他被施宫刑后没有立即杀他,把他关进合苑,让他伺候太妃。
  合苑与诏狱隔着一堵墙,据说那晚谢家府军攻击诏狱时因天黑迷路,稀里糊涂把合苑的墙给砸了,韦春则兴许就是那时趁机逃跑的。
  现下萧煜没心情理会这些,他从榻上坐起来,捂着伤口咳出一手血沫,顾不得召太医,先召沈兴到近前。
  他见着沈兴就问:“人找到了吗?”
  沈兴摇头,看着萧煜苍白憔悴的脸色,有些不忍,但想起朝臣对他的嘱托,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宫城不能继续封下去了。镇守边关的将士需要粮饷,崖州灾民需要过冬口粮,再这样下去,只怕边关生变,灾境饿殍遍野,国将不国……”
  他的话刚落地,萧煜沉着脸还没有什么反应,内侍来禀,说耶勒可汗求见。
  薄绢屏风上映出一个挺拔身影,为难断续的话语声传入。
  “陛下,臣原本不想让您为难,可到如今不得不说,臣是瞒着云图大可汗和突厥各部落秘密进京的,可年尾将至,依照惯例,各部落都需要向云图大可汗朝贡,若再耽搁下去,只怕臣的行踪就再也瞒不住了。”
  耶勒和沈兴,一个在屏风外,一个在屏风内,同时殷殷切切看向龙榻上的萧煜。
  萧煜低垂着眉目,不说话。
  他卸下了君王的架子,像是个丢了重要宝物的孩子,伤心落拓,却又束手无策。
  沈兴看得不忍,低声劝他:“臣等已将宫城内外都翻遍了,若她还在,早就翻出来了,陛下英明,再封城十日,甚至百日,都是没有结果的。”
  萧煜沉默良久,躺回榻上,默默掀开被衾将自己卷起来。
  他合上眼,再不理人。正当沈兴以为他睡着了,要告退时,龙榻上传出虚弱低怆的声音。
  “传朕旨意,解除封禁。”
  第70章 吃颗糖,尝尝甜不甜
  耶勒踏着月色走下云阶, 俊美面庞端正到无可挑剔,他仰头看了看挂在天边的月盘,蓦地, 提唇轻笑, 笑中满是嘲弄。
  他回到偏殿, 穆罕尔王便如热锅上的蚂蚁,立即拥上来,问:“怎么样?”
  耶勒习惯性摸向腰间佩刀,却落了空, 方才想起这未央宫规矩森严, 谒见天子时是不许带兵刃的, 他的佩刀还放在宫门口的执库司。
  他只得抄起香鼎边的铁钩,于指间翻了个花,轻声道:“他垮了。”
  穆罕尔王面露同情, 随即压低声音道:“你们把人家媳妇偷了,还是怀了孕的媳妇, 他能不垮吗?”
  耶勒道:“是我们, 你这个帮凶做得可是很称职的。”
  “我倒霉呗。”穆罕尔王上榻脱了靴子, 念叨:“我看出来了,反正就算可以走今夜也走不了,早过宫禁了。”
  耶勒在殿中转圈,把一根铁钩耍得花样百出,像是将军手中破阵杀敌的弯月刀。他转了许久才停下,冷静道:“他不会一直垮, 按照他的心智城府,早晚会把这一切都弄明白的,我现在很担心谢润, 我明天倒是可以把音晚带走,可谢润怎么办?”
  “带着一起走呗。”穆罕尔王躺在榻上,打着哈欠道。
  耶勒冷哼:“你说得轻巧,音晚失踪这么久,你以为皇帝就没往谢润身上怀疑?他虽没动谢润,但一定派人监视他了,没准儿正想着顺藤摸瓜呢。”
  他想,前面几回音晚都没有跑掉大概就是因为此。所有的一切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逃无可逃,去无可去。
  这一回唯一的不同,便是他耶勒的存在。狗皇帝做梦也想不到他竟是音晚的舅舅。
  耶勒将铁钩扔开,心底泛起些许不安。
  他总觉得这不会是永远的秘密,按照皇帝的精明劲儿,也许会叫他查出来。
  正忧虑重重,穆罕尔王自榻上探起身,跟他商量:“要不让皇后娘娘回去吧,继续做她的皇后,跟皇帝赔个不是,她还怀着孕,料想皇帝就算打她也不会使劲儿打。”
  耶勒当即道:“滚!”
  穆罕尔王睡眼惺忪道:“你也知道这样不行,那你还愁个什么劲儿?反正我们是一定要带人走的。”
  耶勒歪头一想,觉得他说得有理,便不再啰嗦,也翻身上榻睡觉。
  一夜酣沉,到第二日他们掐着开宫门的时辰出宫。
  同来的随从和马车都在执库司候着,耶勒是乔装进宫,不能在太多人前露面,萧煜早就特许他坐马车出入宫门,马车一路慢行,在顺贞门前被人喝停,例行检查。
  穆罕尔王笑呵呵地同禁军们招呼,缩在袖中的手却不禁绷紧,摸向藏在腰间的软剑。
  禁军正要拂开车幔,被人喝止。
  禁军统领沈兴扶剑走过来,道:“这是陛下秘密召见的外臣,你们退下,本将亲自查。”
  众人依言火速散开。
  沈兴拂开车幔,与坐在里面的耶勒目光相接。
  耶勒刚把佩刀拿到手,正用绒布仔细擦拭,见到沈兴,依旧坐得稳稳当当,毫无惊讶与慌张。
  沈兴掠过他和坐席下的漆板,唇线紧抿,抻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告诉润公,我再不欠他的了。”
  耶勒含笑道:“我最近几年都不打算跟他见面了,这话还是你自己告诉他比较好。”
  沈兴面色沉凝,瞥了他一眼,状若无事地退出马车,扬声道:“放行。”
  宫门向两侧推开,闪出一条洒满阳光的宽敞大道,马倌扬起蟒鞭,蹄铁飞踏,朝着外面奔去。
  一路畅行。
  直到出了皇城,耶勒才低下身子把漆板打开,把藏在里面的音晚拉出来。
  她穿了一身太监服,青色锦袍,同色纱帽,腰束革带,脚踩乌靴。不过昨夜悄悄溜去执库司时太过匆忙,头发没绾好,从漆板下爬出来时碰掉了帽子,如瀑青丝像流泻的泉水垂坠下来,披散于脑后。
  耶勒下意识抬手想给她把头发绾起来,但立刻想到,大周礼教森严男女有别,比不得突厥豪放随意,便又将手缩回去。
  他小心翼翼看着音晚的神色,厚实乌黑的发垂在颊边,包裹着下颌尖尖的一张小脸,平静若清潭水,半点波漪都没有。
  耶勒有些担心,低声唤她:“晚晚……”
  音晚本从袖中摸出一条缎带想把头发束起,顿了顿,又把缎带收起来,痛快道:“以后我再也不用受宫规礼教约束了,我想绾发便绾发,不想绾时就披散着,以后我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耶勒愣了一瞬,立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对,去他娘的宫规礼教,等你跟舅舅去了突厥就知道,咱们大草原可没这套讲究,好男儿多得是,你要是高兴,多找几个都行。”
  他说完这话,眼见音晚的脸色黯下去,心又提起来,忐忑道:“舅舅是不是说错话了?”他想了想,诚恳道:“我知道我是个大老粗,说话不讲究,我保证,以后不再这样了,你别生气,好不好?”
  音晚冲他笑了笑,抚着微凸的肚子,摇头:“不是因为这个,舅舅不要多心。我只是……我不喜欢男人,我也不想再找男人了,我就想好好地把孩子生下来,把他养大。”
  耶勒看着音晚的模样,脑子飞快转起来。依照他的经验来判断,这种大约就是女儿家受了情伤之后心如死灰的反应,寥落伤慨,认为余生无望,想青灯孤枕一辈子,来祭奠自己逝去的爱情和绮丽年华。
  啊呸!那狗皇帝也配他家宝贝音晚为他这么个样!
  耶勒瞧着音晚心疼得不行,想安慰,又怕哪句话说不好惹她更伤心,踌躇了一阵,从胸口摸出一块糖,翘着兰花指小心地剥开糖纸,露出晶黄剔透的橘子糖,送到音晚嘴边,笑道:“来,吃一颗,尝尝甜不甜。”
  音晚本正在出神,闻言抬头,几乎是没意识地咬住糖,滑入嘴中。甜丝丝的滋味瞬间蔓延于唇舌,果然能令人愁绪暂消,不由得勾唇浅笑。
  耶勒瞧见她笑,长舒一口气,抬手擦了把额头上的汗,心道这小女孩太难哄了,他得抽空给谢润写封信,问一问从前他都是怎么哄的,怎么哄才最管用。
  他正盘算得起劲,却见音晚正盯着他看,乌溜溜的眼珠转来转去,透出些黠光。
  “我想起来了,我从前见过舅舅啊……”
  音晚七岁那年,甩掉侍从偷偷溜去西苑看萧煜,被萧煜骂滚,她那时大受打击,失魂落魄地从墙上摔了下来,摔得很疼,可是又不敢叫人,生怕惊动了爷爷和大伯父,会给父亲惹祸。自己一个人往家走,边走边哭,等到了家门口,脸上泪痕横流,哭成了个小花猫。
  她将要敲门,不知从哪里闪出一个人,二十岁左右,长得高大魁梧,走到音晚跟前,沉沉的影子落在她身上。
  那人虽然长得有点凶,可是人极和善,心疼地捏了捏音晚的脸颊,嘴里念叨:“哪个混蛋把我们家晚晚弄哭了?别哭,给你糖吃,尝尝甜不甜。”
  他一边说,一边警惕地左右环顾,鬼鬼祟祟的模样,生怕旁人发现他似的。
  耶勒叹道:“我那时惊闻京中巨变,有些担心你们,才偷着来看看的。可惜,你这小丫头太懂事了,死活不肯吃陌生人给的糖,还把我当成人贩子,要叫人来捉我,我只能跑了。”
  说到这儿,音晚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
  这一笑,倒像是一道晴光穿透沉霾,把翳影驱散,照出亮堂堂的一片艳阳天。
  音晚低眸沉默了一会儿,从袖中摸出了同心玉环。
  柔腻白莹的玉环挂在指尖,随着指尖颤动而轻鸣幽响,宛如泉水叮咚,甚是悦耳。
  耶勒瞧着她,不说话了。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走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带的,可就是把这个揣进袖子里了,鬼迷心窍了一般。”
  音晚唇边挂着淡淡的笑:“可我刚才突然想通了。”她利落地掀开车幔,将玉环扔了出去。
  极短促的一声玉碎裂响,顷刻间便被马车甩在身后。
  **
  萧煜苏醒后又连着高烧数日,终日迷迷糊糊,需得望春撬开嘴给他灌进药去才行。
  缠绵病榻许久,还是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渐渐好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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