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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封家和寻常商贾的区别正在于涉入江湖的深浅,寻常的商人,譬如沈家,长途贩运时多会雇请镖队,封家却不如此,封家百年的传统便是自家人护自家人的货,自家人走自家人的镖,而当家主的决定不能服众时,封家人皆可提出“以剑服人”。
  封琳地位不稳时,曾靠着那把长离剑压下了诸多异议,但他从来没有料到过,有朝一日向他拔剑的会是封珏。
  封珏的剑法向来平和中正,尽管封家的昆玉剑法于她一直不合,但她天性踏实沉稳,一步步稳扎稳打,竟也武功不俗。
  ——但即便如此,对上如今名列前三的封琳,显然是以卵击石。
  封琳眉尖微蹙,不悦道:“宋逐波已死,你嫁给宋登云,不久之后你就是宋家明媒正娶的嫡夫人。姐,你在生气什么?”
  封珏的剑已然出鞘,望着封琳的眼眸满是凄楚和失落,诘问道:“你是为我好吗?!”
  “不然我是为谁呢?”封琳愤愤难平,抬眼看向沈重暄,“他杀了宋逐波,你却更恨我?姐,宋九不成气候,到时你拿住宋家,就再也不需要寄人篱下屈居人后,那些年的苦日子都不会再回来了......”
  封珏摇摇头,哭得面色通红,声嘶力竭:“你还在算计!你算计你爹,算计逐波,算计沈少侠,你连小九和我都不放过——!封琳,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啊?阿琅若是回来了,他会拿你怎么办,你想过没有?”
  封琳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反问:“你......你说我在算计你?”
  封珏再不言语,横剑上前,一双向来温柔多情的眼眸此时只余孤注一掷的决绝,冷芒湛湛的剑尖,毫不犹疑地指向封琳的心口。
  可封琳毕竟不是寻常人,封珏这时伤心欲绝,根本使不出平日一半的实力,封琳要躲开这破绽百出的一剑实在太过容易,只一侧步便躲得刚好,封珏这一剑便刺入靠着墙壁的大柜,蛮力穿透了层层厚重的木料,但她仿佛不知疲累,下一刻便拔剑而出,再度袭向封琳。
  封琳堪堪躲过几次,不期然间对上封珏满是悲恸的眼,封琳却觉得自己悲恸更甚,张口道:“姐,你真的想杀我?”
  真的想杀他?
  封珏默然不语。
  封家人皆是重利轻义之辈,她一介旁系的女儿身,武功和经商都是天赋平平,根本不受重视,即便长在本家,也是受人冷眼的主儿。
  但她自幼在父亲身边长大,她爹远不如家主封无晦神通广大,幸而性格温厚,和宋明昀来往密切——无论是温和识礼的宋明昀,还是她大度宽容的父亲,都教会她至真至纯的善良和温柔。
  因为父亲重病,封珏很快陪着父亲回到封家,而她认识的第一个同辈人便是少主封琅,彼时封琅依然是那个天赋异禀性情温和的天之骄子,她却亲眼看见封琅把宴会上的糕点揣进怀里,在宴席散后小心翼翼地带回房间。
  十来岁的封珏说不清自己想法的来由,但她蹑手蹑脚地靠近那处秘密时,便注定和这对兄弟在那个夜晚结识。
  七八岁的封琅抓着她的衣袖,全然不见了人前那副沉稳大气的模样,戚戚的神情更像个寻常的孩子。而他努力挡着的另一个小孩儿遍体鳞伤,正满眼戒备地看着她,活像一只竖起尖刺的刺猬。
  “阿珏姐姐,你不要告诉别人......”封琅哀哀地求她,“琳哥哥受伤太重了,是我叫他过来的,我只是想给他上点药。”
  封琳却仿佛事不关己,冷漠地注视了她腰间的朱印片刻,哂笑道:“区区旁系,也敢乱闯院宅。”
  封琅忙道:“这是刚回来的阿珏姐姐,琳哥哥,你也该叫姐姐。”
  “不要。”封琳警惕地眯起眼,“她会告状的,你娘会揍我。”
  封琅几近哭了:“不会的,阿珏姐姐不会这么做。”他又看向封珏,央求道,“阿珏姐姐,你别告诉我娘,琳哥哥不能再挨打了。”
  封珏愣愣地看着这一切,一时不知言语。
  封琳骂道:“别哭了,你可是少主,少丢脸了!”他掀开眼睑,恹恹地看了一眼封珏,“告就告呗,我宁愿挨打也比听他在这儿鬼哭狼嚎来得舒服。”
  封珏小心地开口:“你也是封家的孩子吗?宴席上我走神了,没来得及和你说话。”
  “什么宴席?”封琳皱着眉,“我是仆人的儿子,哪有资格上什么宴席。”
  封琅哭着打断他:“胡说,琳哥哥和我一样,都是爹的儿子!”
  封珏犹豫片刻,望向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小声道:“对不起,是我到处乱走打扰你们了,我叫封珏,的确是你们姐姐。没想到在这里遇到,没有提前带上礼物,不如我过几天帮你做件新衣服吧?”
  封琳杏目圆瞪,怒道:“我不要你同情,我都不认识你!”
  “不是的,不是同情。”封珏忙说,“我还不会做衣服,只是想练练手......那个,我可以叫你琳儿吗?”
  “虽然很唐突,但是,既然你们叫我姐姐,那照顾你们,也是我该做的事情吧?”
  封珏合上双眼,握着剑的手止不住发颤,但她再次睁眼时,封琳已然满目哀楚地看着她。
  她曾经花费了数年的时间,才终于卸下封琳的心防,她知道封琳志向远大,也从来不敢碍手碍脚,只想尽己所能照顾好两个弟弟。可是封琅出事以后,两兄弟的关系越来越恶劣,封琳的脾气越来越阴晴不定,尤其是封琅失踪之后,她无数次看着笑面迎人的封琳,都疑心自己遇见的是当年那个几成天子骄子的封琅。
  原本一切都在变好,封琳从抱朴子门下回来后地位高涨,封琅也从未因此露出过半点妒忌的意思,她以为封琅甘于平淡,封琳志在凌云,两人这一番地位互换只会让一切都发展得更好。
  ——直到封琅失踪。
  封珏心弦一颤,轻声问:“......琳儿,阿琅还活着吗?”
  封琳身形一顿,下意识看向沈重暄,这个举动却立时暴露出他的真实想法,封珏了然于心地点点头。
  “琳儿,你拔剑吧。”封珏说,“——不然我真的会杀了你。”
  封琳嘴唇发颤,手却不自觉地摸向长离剑。
  一声清越的凤鸣之后,长离出鞘。
  封琳的眼睛此刻满是血丝,一身张扬的红衣只如迅速凋零的衰败的花。
  封珏和他遥遥对峙,长剑在手。
  封琳阖目道:“阿珏姐姐。”
  封珏没有答应。
  封珏手里的剑带起一阵凛冽的风,这一出手,便是封家昆玉剑杀意最重的第七式。
  封琳犹不死心:“姐姐,不能原谅我吗?”
  封珏以剑吟回应,剑锋所掠之处,俱如寒风过境。
  ——门窗乍破,万籁俱寂。
  不知楼外是谁弄琴,声声如诉,
  秋高月明,夜深露重,封珏整整一天没有看到封琅,这时穿过重重草木,拈着绯红的衣裙,终于见到坐在庭院赏月的封琅。
  封琅武功尽废,和从前已是云泥之别,除了他的母亲,封家上下几乎都已悄无声息地收回了对他的关心。
  他向来是唯一的嫡公子,即使嫡夫人收了封琳,也没有人质疑过这一点。
  但今天,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云的宾客已经散尽,这是封珏第一次没有在宾客们的嘴里听见“贵公子封琅”的宴席。
  以往由封琅坐着的上位,今天都挪让给了刚从抱朴子门下学成归来的封琳。
  同样一身红衣,同样年少成名。
  她看见一个肥胖臃肿的人亲热地搂着封琳,大着舌头说:“封琳啊!——有出息!前家主再世、你沉卿叔公亲传哪!”
  封琳低眉轻笑,恭敬地敬了一杯酒,封珏沉默地坐在距离封琳最远的席位,这也是她在父亲过世后唯一能坐的位置。
  她和封琳都知道,这句话,这人也对封琅说过。
  从前她是这样遥望着封琅,今日却要这样遥望封琳。
  然而宴席散后,封琅总会等到人皆离场,再跑来找她,眉开眼笑地邀请:“阿珏姐姐,我们一起去找琳哥哥吧!”
  封琳并不如此。
  封琳喝多了酒,早早地离场歇息了。
  封珏等到月上中天,等到宾客散尽,等到空荡荡的会场只剩她一人。
  她穿过庭院,悄悄停在封琅身后,小声道:“抓到你啦!”
  封琅披着厚重的大麾,眼眸明亮,一如往常:“阿珏姐姐,你怎么来了?”
  “宴席结束了。”封珏在他身边落座,“你怎么不去呢?”
  封琅笑道:“受了风寒,怕传给别人。”他一边说着,一边低头咳嗽两声,随后抬眼,好奇地问,“琳哥哥开心吗?他笑了吗?他是不是变得很厉害了......琳哥哥怎么不来见我呢?不来也好,他这几天还要见客,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封珏咬咬唇,笑着哄他:“他今天太忙啦,所以只能托我来找你,他说忙过这几天,我们三个又可以一起去山上郊游。”
  “是吗?”封琅立刻笑得真诚了许多,“那我一定尽快养好病。”
  封珏笑了笑,还想再说,却听身后一声沉闷的低笑,紧接着是少年清亮的嗓音:“好啊,阿姐已经替我拿了主意,那等封琅病好,我们就一起去吧。”
  封珏愣愣地回过头,果然撞见封琳含笑的脸。
  小少年离家几年,身量见长,再也不见当年那个刺猬一样的小孩的影子。
  他如今温润识礼,丝毫不输从小认真教养的封琅,今日在宴席上的表现颇得封无晦欢心。
  因为他是封琳啊。封珏悄悄想,这世上怎么会有琳儿做不到的事呢?
  封琅双眼亮得出奇,兴奋地抓住封琳衣袖,笑道:“兄长,你不是喝多了酒么?怎么还来这里吹风。”
  封琳伸手刮了一下他的鼻梁,又替他拢了拢大麾,冷笑:“你个病秧子都来得,我还来不得了?”
  “我哪敢这么说,”封琅又看向封珏,笑说,“那还是阿珏姐姐骗我,说你休息去了,原来是要给我一个惊喜?”
  封琳笑容更大:“又不是没见过,这有什么惊喜可言?”他顿了顿,避开封珏羞赧的眼神,低声说,“嗯,是我让阿姐先瞒着你的。”
  “当然惊喜,兄长比以前更好看了。”
  封琳摇头:“那是你没见过我在山上的朋友,抱朴子的亲传弟子,那才是真的漂亮......算了,提起那厮就晦气,不提他。”
  封琅却被他引起注意,追问道:“那兄长很喜欢他咯?”
  “就他?”封琳冷笑,“要不是他比我能打,早就死了千百遍了。”
  “......但我现在的确比以前厉害了。”封琳沉默半晌,突然认真地抬起脸来,“我可以保护你们了。”
  封珏微怔,下意识一笑:“我们哪有这么弱?”
  “好啊!”封琅却不像封珏,立刻欢呼着答应,笑着道,“我也会保护姐姐和兄长的——我发誓!”
  “就你?”封琳又气又笑,戳了戳他的脑门,“就你个病秧子,能保住小命就该谢天谢地了。”
  “什么啊!——我发誓呢。”封琅打开他的手,半笑半恼地说,“我呢,虽然是病秧子,但我一定会护住阿珏姐姐和兄长的,我发誓,我豁出命去也会护住你们。”
  封琳只当他是玩笑,封珏却不忍心拆台,有模有样地接话:“好啊,那我可就靠两个弟弟养活了。”
  封琳无可奈何地抬了抬手,叹道:“好吧,好吧,你一向喜欢折腾这些虚的。”
  双剑错锋而过,血花盛绽的那一刻,冯恨晚拉过沈重暄,道:“闭眼。”
  楼中战得昏天黑地,楼外却飞起丝丝点点的雨。
  天地为惊,风雨共泣。
  铿锵交错的金石激鸣中,一根琴弦无声地断裂。
  名为九弦的七弦桐木琴,从此刻起,还余八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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