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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篇 第59章

  《南门家三兄弟之軼事》
  第59章
  南门望身处于悠久的梦中。
  梦境里一切都很真实,他能够指出每个物件的轮廓、色彩乃至污点,描绘出登场角色每个不起眼的举动。
  他的双脚落在家里。客厅的摆设略显陈旧,电视机是老一代沉甸甸的crt萤幕,而方形饭桌下则横躺了带着点锈味的玩具警车,那是三兄弟童年时期的玩具。
  屋内瀰漫着灰色气体。不是火灾的浓烟,不是有毒化学气体,那是祭祀的香烛烟燻。
  他离开客厅,循着这攻鼻的气味前行,在父母房间前止步。房门正大开着,年幼的三兄弟端正地跪在地板上,朝木柜合掌参拜。
  他茫然想起来了,母亲逝去后的几年,他们一家人都会在吃早餐前进行每日清晨的例行参拜。母亲离世时南门望才不过5岁,南门雅就更年幼了,他们俩都将上香视为麻烦的仪式,虽然全程都乖乖闭上双眼紧合双掌,但不包含多少诚心。
  南门望倚在门边,默默思索: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他对他们的印象大部份来自相簿。母亲的遗物吗?有是有,全都放在大人的房间里面,他平常鲜少进入。
  三兄弟中的大哥南门希,才不过比他大两岁,从站立到跪拜,手、脚、背如松树笔直,十指扣住一支支香,双眼亮晶晶地仰望着木柜上的母亲遗照,没有半分儿戏。
  这个姿态,跟爸是一样的。
  南门望有些惊讶,没想到在梦里才浮现出他对父亲的零星印象。
  「我上班了。」
  如同和应他的联想般,一声温厚沉稳的嗓音从走廊传过来。这回就算没看到那人的脸,他也能凭声确定那是父亲──之所以能认出来,大概,全因这儿是他的梦境世界吧。
  小时候父亲仍跟他们兄弟住在一起,只是终日埋首于工作上,早出晚归,连週末也不在家,父子之间甚少沟通。他侧头沉思,为什么这个家庭会没了爸爸?记忆中的爸爸是个负责任的男人,重视伦理,他不会在外面认识女人,拋弃儿子的。
  但那个男人还是失踪了,在南门望准备升上初中时便失踪了。不,大家都以为他失踪,他暗地里依然寄信给大哥,并定时将生活费匯入大哥的银行户口。
  如同早已失踪了似的,孩子们没有跟父亲说声道别。拜祭过母亲后,三兄弟之首南门希率先站起来,但双眼仍紧钉着照片中母亲的笑靨。
  他倾前身体仔细端详,这个大哥应该才10岁左右吧,但其神采真的很像、很像、很像父亲。
  接着,大哥换上笑嘻嘻的表情,转身将弟弟们温柔地拉起来,这是完事后的指定动作。
  「好啦,望望,雅雅,快点吃早餐。我们要努力赶上8点的那班车,否则肯定会迟到。」
  两个弟弟都乖乖点头。长相比较清秀的男生抓紧弟弟的手,压低声量说:「小羽,今天早餐是你最爱的牛肉蛋治,不要偏食。」
  孩童自以为用喷气般的声量说悄悄话就会很安全,事实上,房间内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清楚。
  「望望,错了、错了。」哥哥绕起双手,大摆训斥姿态:「你的弟弟叫雅雅喔,南门雅,身份证上也写着他的名字是南门雅。这个世界从来没有南门羽喔。」
  瞧吧,被骂了,真蠢。
  房间里不知何处震出一把天音似的嘲笑声,让南门家次子宛如做错事的小孩,低下头,囁嚅地回应:「嗯……对不起……」
  大哥这才开怀地咧出大笑脸,抱住他的头,再问一次:「没关係,人总会犯错!重新作答──你的弟弟叫什么名字?」
  「南门雅。」
  「正确,很聪明喔,不愧是我的望望。」
  大哥拍拍他松软的头发,才刚睡醒不久,头也未梳理,可柔顺的淡棕色发丝被拍一拍就回復了上学时那般齐整。小男生把「南门雅」三隻字低喃几遍,大哥满意地连连点头。
  同样的问题,更需要拿来考验全家最年幼的弟弟。
  大哥将两个弟弟相握的手拉开,然后半蹲下身子,朝向那个仍是幼稚园生的么弟。
  「雅雅乖,告诉大哥,你叫什么名字?」
  红发男孩想也不想便回答:「南门雅,南门羽也行。」
  梦中的大哥当即刮打红发男孩,清脆的掌声震遍房间。
  南门望一惊,他立即衝到大哥和弟弟之间,伸手去抓住大哥,却发现自己如同幽灵,看不见,碰不着。他低头望向自己的手掌,这明明是他的大脑随机创造的梦,他却无法掌控大脑,将这些讨厌的画面通通消去。
  大哥的一句话,将南门望的思绪又勾回来。
  「南门雅,我教了你多少次,你不记得了吗?」
  红发男孩一下子已经喷出眼泪,口吃着说:「……可是……二哥、同学还会叫我──」
  又是掌刮,这次比刚才的更粗暴,小男孩竟被刮得整个人跌向衣柜,衣柜被爆开,连环被打的左边脸颊烧出了鲜红色掌印。一个才5、6岁的小孩哪受得了这种对待?他「哇」的一声仰天大哭,哭声跟女生一样的尖锐,只是更加响亮,在整个梦境空间里回荡不休。
  南门望再试着捉向大哥的手,抓不住。焦躁地看向房间外,没有人来阻止。
  母亲已死,父亲离家上班,亲友不会一大清早便过来帮忙照顾,只剩他们三兄弟在家。祈祷邻居闯过来救小男孩?不行。南门望也不愿看到大哥被人赋予「虐待狂」的恶名。
  排行第二的男孩懦弱地站在一旁,目光炯炯地注视这幅不协调的画面,并未出手阻止。
  大哥完全无视么弟可怜的哭声,踩着暗黑色的影子步步迫近,亲切的笑容早已卸下。
  「快说!你是谁,你叫什么名字,你有多少个名字?」
  男孩子仍然在哭,南门希又狠狠地朝那可爱的脸搧了一巴掌。弟弟整个人倒在地上,他没有爬起来,如同卑贱的毛虫那样捲缩成一团,脸朝下,用双手紧紧包裹住自己的头颅。
  南门希粗鲁地把那头红发抓起来,头仰起,孩子的哭泣更悲惨刺耳了。
  「快答!你是谁!没有好答案,我绝对不放过你!」
  不打脸,就直接用拳头殴打身体,在孩童的身体烙下暴力的印记,伤口溅出鲜血。大哥如同患上强迫症,一边抽打,一边吼问:「你是南门雅、南门雅!给我搞清楚!」
  红色男孩哭号不止,他大口大口地抽气,不时痛苦地咳嗽吐血,身体的力量好似即将用光,随时会昏倒。
  一直靠着墙壁的男生终于抬起双脚,深入兄长单方面的虐打场内。
  「不要打!一会儿还要上学……」
  大哥挥到一半的手倏地停顿,语气依然坚硬:「滚开!正因为还要上学啊!这个蠢材不可以在学校也乱说自己的名字!」
  「我不会叫他小羽!他也不会!」男生直接抱住了弟弟又红又紫的身体,大叫欲哭,「小雅……快说自己是小雅、南门雅,没有其他名字!快!」
  南门望掩住嘴巴,万万没料到梦里的自己也会惊,也会產生呕吐的欲望。
  这一幕绝对是假的,不是往昔的记忆。房里没有镜子,他的脑袋怎可能连自己那副要哭的表情都记录下来?大哥又怎会一个拳头就把衣柜都打到木头爆开?弟弟真捱了这么多重拳的话,早该死掉了。梦世界由杂乱的讯息组成,在天空飞翔,变身成特攻队英雄,外星人侵略地球都可以发生,全数合理。
  这种大哥被魔鬼附身,发狂地虐待幼弟的画面,不过是他看见仓库里兄弟殴斗之后,胡乱拼凑而成的梦片段。
  如果眼前上演的戏剧是现实,长大后的南门雅怎会老爱黏着南门希?南门希怎会总是对南门雅展现出父亲式的照顾?
  他们三个是互相扶持的好兄弟。
  「……呜……我、我叫南门雅……不叫、呜……不叫南门羽……我叫雅……」
  幼小的男孩终于讲出南门家所制订的答案。大哥总算停止暴力,拳头松弛,手背的青筋和骨头都不再兇残地暴露。在这片刻的寧静里,南门希整了整自己略显凌乱的衣衫,拍拍脸蛋,一下子又恢復了平常那张乐天成性、万事包容的笑脸。
  「嗯,答对了!雅雅,好好记住你唯一的名字,下次还说错就打屁屁!」兄长哄说着,向么弟的头顶伸出手掌,按照惯例进行摸头的奖励。
  不过,次子慌张地带同弟弟闪躲到角落。
  大哥静悄悄地将手缩回去,嘴唇一紧,一双含着酸楚的眼睛似乎要滴出泪水。这副丑态,弟弟们看不见,因为他们对大哥的恐惧并未减退;站在旁边的南门望却看得一清二楚。
  大哥转过身来,仰望比他高大的南门望,双眼载满无穷悲伤。
  「小望啊,雅雅是你的,好好照顾他。」
  南门希说完后,看了看祭坛柜上的照片,接着独个儿离开了,消失了。被遗留下来的两个弟弟互相拥抱,泉涌的眼泪洒落衣衫。
  南门望的脚尖在地板上犹豫着,踏前几步想追上大哥,却又顿下,转回来。
  他凝望着活于家暴下的小孩们。这根本不是自己家的情况,刚才上演的,必定是荒谬绝伦的梦境闹剧。
  只不过,南门羽,这个理应等同陌生人的名字,他觉得很耳熟。
  「小羽……」他在心底反覆低吟着这个称谓。
  的确,在童年时代,他似乎数次把南门雅唤成「小羽」。他忘记了原因,从前三兄弟玩剧本游戏玩得很投入,也许「羽」是南门雅扮演过的,而他也很喜欢的角色,久而久之便唸得瑯瑯上口。
  足踝旋转,不经不觉的他转到母亲的遗照前方。相架中的女人十分年轻,橙红色的长发披在背后,笑得热情开朗,这就是大哥深情注视的人物,南门家的母亲。
  南门望出神地看着,忽然,照片无缘无故地冒出涟漪,顏色糊成一团;眨个眼,新的画面出现,那是一张他毫无记忆,但绝对是最温暖的全家合照。
  背景是家里的大厅,大家齐齐坐在沙发那边,向着镜头绽放最幸福的笑容。木訥的爸爸在笑,漂亮的妈妈在笑,像顽童般叉腰的大哥在笑,头发还稀疏的他也在笑。
  母亲捧在怀里的婴儿,想必是刚出生不久的南门雅吧。
  但父亲手中也抱着一名婴儿。
  南门望聚精会神地盯着,只闻「卡嚓」一声,照片动了,那好动的大哥蹦蹦跳跳地把父母亲压倒,笑嘻嘻地大叫:「拍完没有?我要抱妹妹!雅雅乖乖!」
  「行啦,你要小心哦。」母亲欢愉地把大儿子抱到自己大腿上,再将怀中的婴儿轻轻放入孩子的双手。
  二儿子也不甘示弱地爬上沙发伸手,父亲弯起笑唇,将另一个婴儿抱近。
  小男孩开心极了,不客气地捏捏婴儿的红脸珠,歌唱地说:「小羽是我的。快叫哥哥,我叫望哥。」
  这一幕,将封尘的真相挖出来。
  南门望抓紧胸口,事隔多年,他居然会在梦中角落忆起了那件被迫遗忘的事情。
  南门雅是他的妹妹。
  南门羽才是他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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