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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

  “快追,他们就在这附近,逃不了的!”
  “国师有命,务必要取两人性命。”
  大雨滂沱,黑夜似乎绵长无尽。
  越人和千寄奴蜷缩在城郊一座荒废的女娲祠中,他们跑不动了,逃亡的疲倦席卷了周身,漏雨的破屋外传来马蹄声、脚步声和刀剑声,交织在一起,空中弥漫的血腥味。
  千寄奴因为浑身是伤,再加上淋雨,高烧不止,整个人烫得不得了,越人将他抱在怀中,感受到他的呼吸越来越微弱,绝望地哽咽道:“阿奴,再多陪陪我好吗?”
  良久后,烧得糊涂的少年才发出沙哑的声音,“莫怕,逃不掉便算了,我会陪着你,死也与你一起……”
  说完,沉沉地闭上眼睛。
  越人慌乱地搂紧少年的肩膀,哭泣道:“阿奴,别睡,求你别睡!”
  泪水滴到千寄奴脸上,他强撑着精神睁开眼,露出一抹虚弱的笑容,“阿越乖,别哭,唱首曲子给我听听可好?听着你的声音,我定不会睡着。”
  越人流着泪,疯狂点头,开始轻声哼唱歌谣,悲声流转入耳。
  “戍鼓断人行,边秋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少年恍恍惚惚地听着歌谣,依稀想起在秦楚妓馆的破柴房中,越人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人族总骂外貌不同于自己的生灵是畜生?为什么人族那么乐此不疲地杀戮妖族和魔兽?
  可他回答不了,因为他不是人。
  砰的一声,破庙的大门被踹开。
  有人兴奋地大吼道:“他们在这儿!在这儿!”
  很多年后华止都记得,那日门破后一群修士持剑包围了他们,越人悲戚地笑了笑,在他耳畔低低问道:“阿奴,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他们为什么始终容不下我们?”
  有一瞬间,凌驾于众生顶端的念头像蚀骨的毒药般侵蚀着他的神志,变强的念头疯狂滋长。
  代价,他想要所有欺压过他的人都付出代价。
  雨夜的寒意从大门随狂风卷入破庙中,无声诉说着结局……
  ……
  十年后,原祈国都。
  护城河畔的杨柳绿了又枯,长安街上的人来了又去,但繁华依旧,谁又会在意过了几个年头?
  一身素裳白衣的男子坐在城中最人声鼎沸的茶馆内,听着往来过客闲谈都城大大小小的新奇事,手中握着的热茶,静静眺望窗外绿意盎然的河岸。
  今日茶馆中来了位路过的说书先生歇脚,风趣健谈,和同桌的茶客打成一片。
  他手指敲着桌子,摇头晃脑,抑扬顿挫道:“就这样,无极道观的首席弟子爱上了秦楚妓馆里一位毁了容的婢女,想来也是百年来原祈国一桩奇闻。不过,要我说那名门修士最是无情,说弃了便弃了。”
  一名茶客道:“咦,不对啊,我怎么听说是那婢女先勾引首席弟子,还与一名半人半妖的怪物有染。”
  说书先生摇开折扇,眯着眼笑道:“这只是一种说法,还有一种说法,是从无极道观的弟子私下流传出来的,啧啧……大家都知道紫微北极大帝吧,修仙界第一人,杀妻弃子以证大道,那顾惊鸿亦是个这般心狠手辣、痴迷道法的角色,动了真心不可怕,可怕的是这动情的人是个修道的疯子!谁阻我大道我便杀谁,丧心病狂啊!诸位又不是没听说过那名婢女的下场,惨绝人寰呀!”
  旁桌的白衣客身影一僵,开口问道:“那婢女什么下场?”
  说书先生回眸瞧了眼若芝兰玉树的白衣公子,心道这人生得也太好了些,简直惊为天人,故而客客气气道:“这位公子你怕不是国都人吧,竟不知道十年前女娲祠那场荒唐的亲事。”
  “亲事?”
  “是啊,当年国师大人宅心仁厚,宽恕那婢女和妖孽的罪过,命他们一人一妖女娲祠完婚,说来也是极为可笑,人妖通婚——前所未闻,荒唐至极!”
  “你……你是说,她嫁给了那只半妖?”
  “唔,是也不是,那日他们三拜礼成后,一阵狂风将二人卷走了,国师说是那妖龙作怪,既然他兴风作浪,便要定要斩草除根,故亲率弟子于城郊十里外将两人杀了。”
  啪的一声,白衣客似是一时不慎摔了茶杯,声音一颤,“那人……死了?”
  “不然呢,十年都过去了,尸骨无存,死得不能再透了。”
  话音落,说书先生饮尽杯中茶,收拢折扇,背起随身的行囊,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走了,空剩白衣客呆坐在桌前。
  茶馆的小厮还是头次见到白衣公子这般奇怪的客人,自与那说书先生搭完话后,像失了魂般苦坐到日暮,一日不吃不喝,直到茶馆收摊时他才起身离去,刚跨出门槛竟一口鲜血吐出。
  小厮大惊道:“哟,公子您这是怎么了?”
  他刚要慌张上前搭把手,就见一名身着无极观道服的道士急匆匆赶来,皱眉唤了白衣公子一声“师弟”,便将人接走了。
  小厮一脸懵逼地站在原地挠了挠头。
  ……
  原祈国都西三十里外的一座无名小山上,夕阳泛黄的光镀在山丘上,让青山柔和了不少。山中住了一户人家,篱笆围着一间不大不小的茅草屋,屋前屋后种了不少青菜,孟婆阿奶和崔钰正赤脚在田地里忙活。
  已经长成秀丽少年郎的小豆丁正和白十九在菜地里打滚,一人一兽滚做一团,小豆丁笑吟吟地挠着白虎的下巴,十九舒服得用大舌头在少年白皙的脸上舔来舔去。
  一身素衣的千寄奴正在屋前劈柴,动作熟练,他耳朵动了动,担忧地朝小豆丁的方向喊道:“莫把菜园子毁了,你两换个地方折腾,当心阿越回来又训你们!”
  果不其然,刚说完一名同样素衣蒙面的女子从山上摘果子归来,明亮的眸子瞪向一人一兽,气得牙根痒痒,撸起袖子上前收拾了两个家伙一顿。
  一时间,田野中哀嚎声不断。
  小豆丁:“阿姐,我错了!”
  十九:“呜呜呜……”
  说起来当年越人和千寄奴能保住命,一是女娲娘娘显灵将他们送出原祈国都,二是范无救暗中帮衬,那范大将军平生最听发小谢必安的话,谢琴师心善,在秦楚妓馆中就对越人和千寄奴照拂有加,之后出了这么大的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
  如此一来,国师几次城郊截杀,范无救几次搅局,就连小豆丁也是范无救想方设法从无极道观地牢中救出的,还准备了假尸身让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了。
  至于孟婆阿奶和崔钰,百越族容不下他们,浮屠山上除了白十九是真心护着他们的魔兽,十九的那些哥哥见了人都恨不得生吞活剥,尤其是在崔钰从山中生灵处得知越人失踪的真相后,祖孙毅然决定离开浮屠山,白十九也因为越人的事情和哥哥们赌气,随着祖孙两一同离开。两人一兽历经千辛万苦,才找到那时被范大将军救下的越人和千寄奴,所幸最后的结果是好的。
  山中岁月虽然清苦,但孟婆阿奶和一干孙子孙女相依为命,过得也安逸,每日都乐呵呵的。而这十年过得最开心的当属千寄奴,孟婆阿奶拿他当亲孙子看待,崔钰和小豆丁都拿他当家人看待,还有越人,他可以光明正大地陪在她身边,听着她呼吸,陪着她欢笑……
  茅草屋中,崔钰一进厨房,便见越人边切菜边在发呆,担忧道:“莫要拿着刀愣神,当心伤到自己。”
  越人瞧着窗外孤零零在日落下舔毛的十九,继续发呆道:“嗯,十九离开浮屠山也有十年了吧。”
  崔钰点点头,“他瞧着没心没肺的样子,可这十年一直寸步不离地守着茅草屋,怕是因为当年害你坠崖的事情愧疚。”
  越人黯然神伤,“白一再怎么不对,终究是他哥哥,这么久过去了,他应该也是很思念兄长。”
  崔钰听出她话中之意,“你想让他回浮屠山?”
  “至少也该回家看看。”
  崔钰想了想,“也好,明日我和他说说,你别看他那副傻了吧唧的憨样,脾气较真得很,执拗着呢!”
  越人弯眉一笑,崔钰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指刮了刮妹妹的鼻头,亦是一笑,只要他的妹妹开心就好。
  第二日,崔大书呆子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才将十九劝下了山,亲自送他出了三里地,回去的路上崔钰遇到了几名从国都出来的客商,无意间与他们闲谈了几句,便心神不宁地回了家。
  “钰哥哥,你怎么了?”
  越人端着茶水进屋,瞧着在书案前练字的崔钰,那字竟然写的比她写的还歪,完全不复往日为学严谨的样子。
  崔钰将纸团起丢掉,揉了揉眉心,“没事。”
  她乖巧地点了点头,见自家哥哥不愿意说也没逼问。
  只是刚准备走却听崔钰冷不丁问道:“越人,你很喜欢那个顾惊鸿的人吗?”
  时隔多年在听到那人的名字,越人浑身一僵,哑口无言。
  崔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一直如视珍宝地收着一个装满的红豆的锦盒,那盒子上刻了一个顾字,唉……我听小豆丁说过你们当年的事情,你应该很喜欢那个人吧。”
  越人无奈低眉一笑,苦涩道:“我配不上他。”
  崔钰似有纠结,终究叹息道:“他回原祈国都了,去见见他吧。”
  越人瞳孔一缩,那人回原祈国了?他不是去悟道修仙,终生都不会再回来了吗?
  啪的一声,屋外传来瓷器打碎的声音,千寄奴原本是来送糕点的,听到屋中人的话,不禁打翻了盘子,急忙伸手去拾碎片。
  “阿奴,我来吧”,越人走出屋子,蹲下身帮他,却见他收拾得更急,将碎片匆匆放进托盘里,手也扎破了好几处。
  “无事,我来就好。”
  说完端着托盘便走了。
  越人望着他的背影,一脸失神地站在原地,不免有些心烦意乱。
  小豆丁今日稀奇地发现,十九走后不光他自己因为没有玩伴而不高兴,阿姐、阿奴哥哥都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就连崔钰哥哥也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只有孟婆阿奶依旧笑得慈祥和蔼,坐在草屋前给他缝补昨日上树弄破的衣裳。
  小豆丁欢喜地孟婆阿奶怀里蹭了蹭,一脸幸福。
  入夜后众人刚睡下,越人便轻手轻脚地溜出了草屋,还没走出十步就听身后有人道:“你要去见他吗?”
  千寄奴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的梨花树下,仿佛站了很久,肩上落了一层花瓣,他看不见,只能凭声音朝越人的方向摸索。
  她赶紧上前扶住差点被石头绊倒的千寄奴,“阿奴,我……”
  千寄奴站稳身子,趁机将一个包袱塞到她怀中,沉沉嘱咐道:“此地距国都较远,一去一回不知要多久,这些吃食和盘缠你路上带着。”
  越人有愧,低头道:“阿奴,对不起……”
  她也觉得自己很没出息,想再看一眼那人,远远地看一眼,就当是最后一眼。
  千寄奴一笑,温柔地摸着她的脸,“阿越,你永远不用和我说对不起,其他的我都可以不问,我只想问一句,你会回来吗?”
  越人握紧袖中的锦盒,“会的,我有样东西要还给他,等还了我就回来。”
  “好,我等你。”
  ……
  上邪这人天生倒霉,怎么说呢,不管天上人间、为神为人,喝口凉水都能塞牙,走在路上都能被鸟粪砸,绝对倒霉得没话说!
  越人下山后未走多远,便十分不凑巧地遇到两个奇怪的人,周身罩在黑斗篷中,帽檐下没有脸,只有一团黑烟,这装扮再熟悉不过了,她刹那间吓出一身冷汗。
  可惜,老天爷连转身欲跑的机会都没给她,两名黑斗篷敏锐地注意到了她,他们两个原本各拿着一副画卷,好像在争执什么,如今突然移形换影到她跟前。
  一名黑斗篷举着画卷,冷峻道:“你见过这个人吗?”
  越人这才想起自己划伤脸后常年蒙着面巾,这两只似人非人的东西应该没认出她,便松了口气,借着月光低眉瞧了那画像一眼,说实话那红衣如火的人面容有些像她???
  然后疯狂摇头。
  另一名黑斗篷举起另一幅画卷,木板的声音中透着股傻气,“那你见过这个人吗?”
  越人瞳孔一缩,那画中的碧衣公子气质高雅,温润如玉,眉眼竟与阿奴如出一辙。
  她摇头晚了一步,“没……没有。”
  声音冰冷的黑斗篷当即掐住她的脖子,果断道:“你说谎,你身上有龙气,华止在哪儿?”
  越人用手捶打那只如铁铸造的手臂,呼吸艰难道:“咳咳……我……我不认识什么华止!”
  声音傻气的黑斗篷莫名点了点头,语气竟有些许赞同,“哦,也对,十殿下坠入凡间后应该不叫以前的名字,那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头上长着的龙角的人?或者有龙尾的人?”
  越人动作一顿,这点异样被掐着她的黑斗篷敏锐地捕捉到,笃定道:“你见过。”
  说完,将她扔到地上,掌心凭空冒出一把黑气凝聚而成的剑,威胁道:“带我们去见他。”
  越人的面巾掉了,匍匐在地上拼命喘气,咳嗽不止,“咳咳咳……我没有。”
  另一名傻里傻气的黑斗篷见到她的脸,诧异道:“咦,你不觉得她长得很像咱们十年前见过的那丫头吗?”
  “哦,脸划成那样了,谁认得出来?我觉得不像。”
  “我觉得很像啊,你看眼睛。”
  “再像又怎么样?九殿下说了咱们上次找错人了,上邪不可能是女人。”
  “怎么不可能?”
  “你见过能脚踢四海八荒、拳打十万仙山的女人吗?”
  “呃。”
  “你见过敢怒烧铁围鬼山、暴揍帝君幺子的女人?”
  “呃。”
  略带傻气的黑斗篷一时语噎,挠了挠头,“可我还是觉得她长得很像,你瞧瞧这画像。”
  另一名黑斗篷抱臂傲娇道:“哼,不像。”
  “哎呀,你仔细看啊,这鼻子、这眼睛……啧啧,生得比咱漂亮多了!”
  “咱没脸。”
  “啥?你上次不是说咱只是没脑子吗?”
  “……”
  “呜呜呜……咱们居然既没有脑子,也没有脸!太惨了!!”
  “卧槽,你给我闭嘴,老子怎么会有你这么白痴的兄弟!”
  “是吗?咦,那小姑娘哪儿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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