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节

  不过立刻转移话题:“郡主许了我三贯银子一月呢,又赐了缎子与二十贯银子。便在箩筐里。”
  康大松吓了一跳,忙拽过慈姑,加速两步进了马家,将门掩上,这才细细问她情形。
  慈姑板着手指算账:“今儿个我去卖芥辣瓜也是大赚一笔,一碟十文,共卖了二十五碟,抛去成本二十五文,如今共赚了贰佰多文。”
  “我一月才赚六百文,正好顶卖三天咸菜?”康大松惊讶得合不拢嘴,连连摇头,“不成!我要去辞工,安心卖咸菜。”
  慈姑忙制止他:“哥哥莫鲁莽,守着书铺多读些书才是正理,爹娘在天上有知,也盼着你莫放下书本哩。”
  当年慈姑随着奶娘回到眉州时,奶娘家日子还算小康,她丈夫靠着康氏在黄家的工钱这些年开起了脚店,位于眉州码头上,生意很是红火。
  见她回乡,丈夫康厨子好言宽慰她:“在外头担惊受怕有甚好的,不若以后就安心在乡里生活。家里女儿生得像年画上玉女一般,我与你们买几个小丫鬟,呼奴使婢,不比大户人家奶奶太太差。”
  康氏这才开颜。她女儿出生便被黄家选中做了奶娘,等女儿长到五岁卢氏开恩让她将女儿带进府里。
  康家夫妻得了黄氏善待,不想让黄家唯一的血脉断绝,因而绝口不告诉任何人慈姑的身世,只将她做黄家的女儿。
  奶娘亲女儿离家时不过五岁,乡人大都不记得她长相,便被康家夫妻糊弄了过去。
  慈姑便就此在眉州长大,她一面与哥哥跟着邻居孩童钓螺蛳烧地瓜,一面又被奶娘送到私塾里念书。这却是奶娘固执己见,她到底不忍主家那等读书人家的儿女目不识丁,因而执意要慈姑去读书。
  好在康厨子发家是靠着妻子帮佣才发的家,他又极疼妻子女儿,便求了一位做夫子的远方亲戚,叫儿子康大松与扮成男子的女儿一起在他那里跟着读书。
  若不是家中突变,只怕康家会供着康大松读书科举。当初奶娘一家冒着掉脑袋的风险救了慈姑,是以慈姑便想仍叫康大松继续读书,也算是报答他们一家。
  康大松闻言也罢:“听说考中秀才家中便能少交许多赋税,我若能考上,家中也少些开支。”
  兄妹俩凑在一起看叮叮当当铜板作响,一时乐得合不拢嘴,计划起了今后的生活,慈姑道:“一天二百文,一月便能赚六贯,我工钱是三贯,再加上哥哥每月六百文,抛去我们赁房吃饭钱,每月便能攒下近八贯钱。如此一来只不过干两月便能开一家小食摊。”
  “不,我们先将那指环赎回来!”康大松斩钉截铁。
  慈姑一愣,旋即低下头:“那指环已经不见了。”
  *
  镇北侯府。
  “侯爷,这指环末端有玄睿堂表记,当铺掌柜的收到后不敢怠慢,立时三刻送了来。”旁边的长随疾风弯腰,毕恭毕敬道。
  玄睿堂是秦国公府的堂号。
  这也是汴京许多豪门大族的规矩:家中的器皿、首饰在铸造时大都会要求匠人打上家中的徽记,一是彰显家中是有传承的,二也有防盗的意思。
  “喔?”濮九鸾放下茶杯,挑眉冷冷一笑:“我那好大哥……居然将国公府败坏至此了?”
  故去的秦国公戎马一生,先后娶了三个媳妇,有十一个儿子,最大那个承袭了爵位,最小的那个剑走偏锋成为了镇北侯。
  看似满门富贵,疾风却心知肚明,虽然侯爷与兄长面上和和气气,可实际上当年国公府夫人去世得不明不白,侯爷早就与那边离了心,是以也不多嘴,只恭恭敬敬将指环奉上。
  濮九鸾摩挲着指环,摸了摸指环侧里凹进去的一点印记,眸色渐深:“不对……这指环的形状……”他皱皱眉毛,背过身去从自己衣领下取出一枚一模一样的指环。
  再将手中的琉璃指环对着红烛凝视,两枚指环都呈现鸟身蛇尾衔接之状,造型大胆,颇有上古之韵。
  这是母亲当初留给他的信物,叫他今后若有心仪的小娘子便将此环赠与她。
  这些年濮九鸾都将指环用红绳系着,藏在贴身衣物里头昼夜都戴着,可以说没见几个人瞧见过物件,也因此谈不上有人仿制。可这却是为何?
  他放下脖上红绳,淡然问:“来典当的……是什么人?”
  “回侯爷的话,是个小娘子,据掌柜的说,穿着粗布衣裳,却有股遮掩不住的精气神,一瞧便觉是大户人家出来的。她当的是活当,昨儿个还去当铺那里特意问了一遍要赎回。掌柜的含含糊糊说丢了,要再寻一遍。”
  “喔?只当了两天,两天之内便有银两赎回来?只怕当东西是假,要引起我注意是真。”濮九鸾闻言斜睨了一眼,一身的煞气渐浓,他舔了舔后槽牙,“这国公府倒想出了一招美人计?那我要会会这位美人,否则白瞎了我那位好大哥一片心思可如何是好?”
  “侯爷英明!”疾风来了精神,他当初递过来这指环时便觉得下头掌柜的小题大做,却没想到其中居然还能蕴藏国公府的阴谋,登时来了精神,“属下这就去查那位典当人的底细!”
  神秘的典当人打了个喷嚏:“阿嚏!”
  大松忙劝妹妹:“慈姑,夜里露重,你今夜还是莫去,再说明日第一天去王家做菜总不好黑着眼圈,我去买杂物便是。”
  慈姑想想也是,若是着了凉传倒了孕妇那当真是大罪过,便也歇了心思,嘱咐大松买些黄瓜、葱姜蒜等蔬菜,又让他买些调料诸物。
  待大松归家,慈姑便小心翼翼将芥辣瓜腌制起来,单等着明儿从王府归来后再去卖。
  夜里睡了个好觉,一早儿起来便觉神清气爽,清晨便赶到了王家。
  昨日里她问过迎春,郡主这两日喝的下白粥,偶尔吃下清淡的佐粥小菜。
  总喝白粥也不是办法,慈姑今儿便想做些清淡饮食端过去。正好厨房里有一篓乡下山庄送来的新鲜野蔬,便先用起来。
  她先剥开鲜嫩春笋外壳,从中取出春笋,分部位切块切条后放水中烫煮去涩,先是取中后部滚刀切块,而后另起锅慢火煎起了火腿。
  等红白相间的火腿“滋滋滋”冒出丰腴油脂后,再将笋块、焯过水的猪排骨投入翻炒,一起同炒,最后倒入开水,转而倒到砂锅里小火慢炖。
  从前眉州山里挖了春笋,师父便要做这道菜,脚店的客人吃得津津有味,问她此菜唤做什么,师父便说这道菜叫做“腌笃鲜”,又教会了她,如今师父早不知去了何处,慈姑看见春笋便忍不住做起了这道菜。
  趁着炖煮功夫,她便活起了面团,擀平后切成细细小小牙签大小的“面针”,而后再撒些面粉一把把抓开。
  此时腌笃鲜也渐渐煮好,慈姑便将面针另起锅煮好漏勺舀出,再从砂锅里舀几勺腌笃鲜汤水浇上去。
  面煮好了,还剩配菜,慈姑只取笋尖,与刚掐下来的苜蓿芽儿、春日里新冒尖的蘑菇一起炒制起来。
  时下普通人家里甚少炒菜,是以小厨房里的厨娘们见慈姑挥动铁铲虎虎生威熟稔不已,各个将那轻慢之心收起大半。
  野葱切成末,熟油下锅,“噼里啪啦”的油炸声搅动起一股野葱的香气,而后投入盐粒,白色的小小颗粒盐在油中沸腾起来,又将撕成小块的蘑菇投入锅中,一遍遍翻炒,直到蘑菇渐渐脱水变得娇小起来,确保每一只蘑菇都沾染上了盐粒与葱末。
  而后将笋尖投入,乳白色笋尖很快也融入其中,最后再将苜蓿芽儿投入,不过翻炒两下便立刻起了锅,这样苜蓿芽儿还能保持着翠绿模样。
  郡主用午膳时,便见餐桌上单摆着一碟一碗。
  迎春先有些恼:“这新来的厨娘怎的这般不懂事?郡主哪日里吃饭不是满满当当摆上一桌?”
  宫嬷嬷瞪她一眼:“放肆!郡主的事情岂是容得你置喙的?”
  迎春便不说话,只气鼓鼓的。
  郡主却吸吸鼻子:“好香啊。”
  这香味却不是简单的香气,充盈着山林间春日的清新,叫人登时神清气爽。
  端菜上来的小丫鬟回话:“回郡主,一道汤面唤做‘腌笃鲜’,旁边的菜唤做山家三脆。”
  再看桌上,那宝蓝菊花缠枝纹大碗里是一碗面条,汤汁乳白,汤里的面却如一根根小松针,漂浮在面里,轻盈、梦幻,与平日见惯的形状不同。乳白色清汤里还隐约浮现着米黄的笋衣、红白相间的火腿、碎碎的小油菜叶子。
  郡主迫不及待便拿起旁边的汤匙舀了一勺喂进嘴里——
  第9章 菊花豆腐、糖蜜酥皮烧饼……
  浓稠的白色汤汁裹挟着春日时鲜的风味涌入舌尖。
  汤白,
  汁浓,
  满口鲜甜。
  汤汁中还能尝到火腿丝、笋芽的些许香味。
  而其中的面创新的做成了“面针”,当真不再是一道面食,而成了配菜,面针的柔韧清淡反成了这浓烈中的一抹清泉,使得汤汁浓而不腻、淳厚芬芳,
  说是吃,倒不如是“喝”,便是平日里不怎么吃面食的人,也无法抗拒这道可以称之为汤的汤饼。
  汤中还夹杂着一些肉类的风味,琬珠郡主自打怀孕后便无闻不得肉味,此时却毫不抵触,喝下喉去,细腻绵长的鲜味犹在口腔中回荡。
  她不待吩咐下人,自己先将筷子伸向旁边一碟子小炒。
  春笋甜美,苜蓿芽儿脆爽可口、蘑菇鲜美弹牙,菌香和鲜甜有力结合在一起,更显鲜美,似乎整个春天,都在齿颊间交融碰撞。
  “是春日滋味啊。”琬珠郡主闭上了眼睛。
  似乎置身于四月山间,林木疯长,草色郁郁,杨柳风轻拂,杏花春雨在山间飘飘摇摇落下,沾衣欲湿,春笋朝气蓬勃向上生长,蘑菇藏在松树下小心探出脑袋,而鲜嫩的苜蓿芽儿一寸一寸在雨中拔尖。
  到处都是嫩绿,深深浅浅的嫩绿,沾着春日的雨丝,一点一滴,蓬勃萌发。
  琬珠郡主睁开了眼睛:“打开窗户,叫风吹进来些。”
  “郡主,您若是受了风……”迎春犹犹豫豫。
  还是宫嬷嬷催她:“去开南向的窗户便是。”
  琬珠郡主望向窗外,外头云雀在流云下叽叽喳喳追逐,窗台前一株木兰满树繁花粉红色烟霞般,市井里叫卖声隐约可闻,她点点头:“吃完饭,我们便去外头逛逛。”
  “哎哎,好,老奴这边去准备。”宫嬷嬷欢喜得不知道说什么好,眼眶却一酸,忙走到外间,抹了抹眼泪。
  琬珠郡主自打怀孕了便懒懒怠怠,每日里郁郁寡欢,虽然在外头见客时仍旧带着笑,可那笑意却总如一道面具一般,叫她心里发愁。谁知今日里却终于跟开窍了一般,能打起精神与外头接触。着实叫她放下心来。
  “郡主今儿上了街,买了几柄冠梳,叫与你赏赐一柄。”夕阳快落山时,宫嬷嬷踏进了小厨房,她对慈姑透着些热情,居然亲自将冠梳送了过来。
  待她走后,小厨房里的那些厨娘们便有些眼红。
  她们每个人都得过郡主的赏赐不假,可像这样连着两天赏赐却极为罕见。因而一个个便有些犯酸。
  当中一个叫潘长娥的,便少不得鼻孔里冷哼一声:“不过是个乡下丫头,机缘巧合得了好,我看她怎么长久?”
  慈姑这回却不退让,她笑笑,拎起一把菜刀。
  啊!
  厨房中诸人都吓得跳将起来,几个胆子小的已经奔到了门槛处打算蹦出去喊人。
  谁知慈姑却拿起一块豆腐。
  她将豆腐放在案板上,一手按压豆腐,一手挥舞菜刀,“刷刷刷”刀锋无形,横切无数道,旋即再旋转方向,再次竖切过去。
  旁边那些厨娘们只见她菜刀挥舞片刻便住了刀,而那豆腐却还是保持原形岿然不动。
  慈姑又将豆腐刮起,小心翼翼托入鸡高汤中,豆腐浸入汤中的一瞬间,神奇的一幕发生了——
  往日里一碰就碎的豆腐在水中慢慢散开,居然如一朵花舒展开枝条一般。
  一朵重瓣花朵就此静静绽放在了高汤中了,静静飘摇,每一缕都细如发丝,重重瓣瓣,繁繁复复,
  彷佛一朵硕大的蒲公英,每一把小伞都欲被风吹去,又如无数白丝,在汤中沉浮。
  谁能想到豆腐居然变得这般细嫩,这般柔滑。
  可更奇的是花朵底部却不散开,显然当初切豆腐时切到豆腐底部便停了手,难得的是这许多刀要拿捏的分寸必须一样,否则这根高那根低,毫不均匀散开在碗里便高低起伏,不像花丝,这便更讲究厨师的拿捏。
  慈姑拍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冲潘长娥挑挑眉,挑衅一笑:“横切了一百零八刀,竖切了一百零八刀,你且来试试。”
  潘长娥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的精彩,屋内俱是厨娘,出手便知功夫,能将软塌塌的豆腐切丝,不仅要有刀工,更要会拿捏力度,还需要经年累月的练习,她又如何会?
  “好!”外头忽然传来喝彩声,惹得屋内的厨娘们齐齐望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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