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她这次刻意将几个孙女儿都叫来,就为的是能在诸多贵妇前头露脸今后也好婚嫁。谁知老二家的倒出了岔子。
  果然是小户人家出来的,平日里再怎么伶牙俐齿,遇上大场合就是露怯。
  王老夫人忍住心里的不满,蔼道:“老二家的,你可是身子不适,若不适便回去歇着吧。”
  二夫人忙蹙眉道:“儿媳无妨,不过是吃多了几口茄鲊。”
  哦?诸人不由得目光投向那茄鲊,茄鲊被切成大丽花状,油炸后摆放盘中,上面还浇了一层酸甜酱汁,瞧着不像有问题的样子。
  还有些夫人适才也吃了茄鲊,不由得开始担心起来。
  谁知这时,岔里冒出个厨娘打扮的娘子,跪在当地便道:“老夫人!这茄鲊有问题!早就发霉长了白毛,只不过擦去白毛油炸后便不见踪迹,可吃了必然要闹肚子!”
  此言一出,花厅中诸人一片哗然。今日居然吃了发霉之物?
  偏那厨娘一副破釜沉舟死谏的样子:“康娘子平日里便敷衍了事,若是平日里厨房争斗也就罢了 ,可这回事关府中诸人的安危,我自然不能被她一手遮天!”
  二夫人一手捂着肚子一脸得不可置信:“潘厨娘,你可是弄错了?郡主格外信任那康厨娘,你莫要弄错了!”
  潘厨娘朝地上结结实实磕了几个头:“不信的话请老夫人端来腌茄鲊的水缸,是好是坏一眼便知!”
  这……老夫人迟疑起来,若此事为真,叫三儿媳落个“失察”的名声可如何是好?可众目睽睽,她骑虎难下,不自主看向自己的三儿媳。
  谁知琬珠郡主淡然一笑指了宫嬷嬷道:“进口的吃食岂能敷衍?宫嬷嬷你去端来给大家看看,好叫诸位放心。”
  潘长娥目露得意,哼!看你这回怎生是好!
  一会功夫就有两个婆子抬着腌茄鲊的水缸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位亭亭玉立的小厨娘。
  她笑着见礼,又亲自掀开缸盖,诸人凑过去,却见缸内清清爽爽压着一层茄鲊,干干净净并无杂物。
  潘长娥睁大了眼睛,又凑过去上下仔细看了一眼。
  缸壁干干净净,看不出来任何长毛痕迹,她不由得惊讶出声:“这不可能!里面长了毛,我亲自看见……”,一时又觉失口,将嘴唇咬得泛白。
  诸人吃了一惊,已觉察不对,各个坐稳了看戏。
  宫嬷嬷上前解释道:“这缸里食物,是厨娘特意腌好存放的,因郡主孕中常吃,便放在老身所住卧室后头一排厢房里,老身时常去里头端菜,有何来的发霉?”
  慈姑一脸纳闷,问潘长娥:“你说发霉……我为办筵席特意寻宫嬷嬷要了一间厨房,那间厨房里的茄鲊倒真是发了霉,只不过那间厨房皆上了锁,钥匙时刻挂在我腰间,你是怎么进去的,又哪里的钥匙?又如何得知那厨房里茄鲊坏了?又为何当时不说要留到今儿说?”
  一字字一句句连□□一般,质问得潘厨娘说不出话来。
  话音未落,老夫人挑眉看了她一眼。二夫人不由得心里一顿,那雪亮的目光刺过来,似乎将她那点心思看透,登时熄了声不敢多言一句。
  郡主笑起来:“是我调教不好仆人,叫诸位见笑。宫嬷嬷,还不陪二夫人回院歇息?”
  在座那些当家夫人哪个不是人精?见这位二夫人在自己妯娌举办的宴席上闹肚子,之后又一堆猫腻,心里早就明白不简单,何况今日来人多是冲着琬珠郡主而来,听出了其中猫腻后多向着郡主,又有些知道这位填房底细的,便有些鄙夷。
  不过当着郡主的面,自然识趣,各个都当不记得这回事一般,复又言笑晏晏。
  待到宴席散尽,老夫人便沉下了脸:“都来我院里一趟。”
  众目睽睽之下,宫嬷嬷将五花大绑的潘长娥推到了地上,老夫人厉声道:“说!你是怎么偷进小厨房的!”
  潘长娥被绑了半天早吓得魂飞魄散,忙上前求饶:“老夫人饶命!是二夫人跟前的翠香给我的钥匙。”
  见情势不妙,二夫人肚子也不疼了,忙眼珠子咕噜一转:“你莫指摘我,莫不是从翠香跟前偷的不成?”
  宫嬷嬷冷笑道:“二夫人这却奇了,吃了好端端的茄鲊却做肚子疼样,莫非这潘厨娘非但是个神偷偷来了钥匙,又是算准了二夫人肚疼,这般能掐会算的梁上君子,当个厨娘当真是委屈她了!”
  她说得风趣幽默,叫二夫人有口难辩,素日伶俐的人儿此刻“我我”半天居然什么都说不出来。
  老夫人一阵头疼,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二房有错在先,可打压了二房却又怕三房一枝独秀,于是决定和稀泥:“老二家的,你将翠香绑了去给郡主赔罪。”又慈眉善目安抚郡主:“刁奴欺主,这厨娘到底是长公主府上的,莫要擅自处置伤了长辈的心。依我看,叫吟德陪你回趟娘家散几天心,也好与长公主交代。”
  既当众给了郡主面子,又委婉提及潘厨娘是长公主所赐,责任也有长公主一半,更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叫夫婿陪着自己去娘家小住几天。当真是滴水不露。
  郡主咬着嘴唇,应了声“是!”
  *
  而镇北侯府,濮九鸾正蹙眉听着下属送来的汇报:“那女子的母亲曾是黄家的奶娘?那个卷入废太子案惹怒先帝的黄侍郎家?”
  第14章 子料浇虾臊面
  “是!”疾风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道来,“当初黄家倾覆,这奶娘却是个自由身,因而得以走脱,带着自己女儿回了故里。听眉州堂口的兄弟说那奶娘两口子都病逝了,如今家产已经尽数归族里所有,想必是被吃了绝户。这小娘子近来才买进京,从未与秦国公府上有任何接触。”
  濮九鸾皱起了眉头,莫非是自己冤枉她了?可那指环,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小娘子着实是叫人越来越好奇。
  说话时不卑不亢,做事麻利头脑敏捷,着实叫人难忘,何况做得鱼面着实好吃,除了……有些贵……
  等濮九鸾反应过来自己的行为时,他已经走到了康家食铺对面。
  隔着汴河便见那小娘子正当垆弯腰,笑意盈盈招呼客人,叫人心生亲切之感。
  不知为何,濮九鸾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放松,他不由自主放慢脚步往食铺走去。
  后头的疾风不由自主咳嗽一声:“侯爷,这……”
  却被无情堵回去:“莫要多嘴,我……恰好肚饥。”
  好吧好吧,疾风住了脚步,他先前与那小娘子打过交道,是以不能暴露,便留在远处等侯爷。
  濮九鸾走到康家食铺跟前,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云淡风轻:“老板,要碗面。”
  她会如何反应呢?
  是会高兴又可以宰那个出手阔绰的客人了?还是会像别的小娘子一样红着脸不敢抬头看他?
  莫名的,濮九鸾多了一丝期待。
  “这位客人……”慈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半响才鼓起勇气道,“这位客人,本店暂不接待外客。”
  ?
  慈姑扬头示意了店前头一辆华丽的马车:“郡主忽然要来店里,本店只能暂时清场,还请您谅解则个。”
  ?
  濮九鸾心里莫名的恼火,但也只能闷头“嗯”了一声转身就走。
  慈姑见那客人情绪不高,忙扬声道:“客人,改日再来。”
  改日,哼,再也不来了。濮九鸾在心里恨恨地想。
  “侯爷,您这是?”疾风丝毫未觉察镇北侯脸上尴尬的神情,犹自不知死活添油加醋,“看来侯爷是不吃了,也是嘛!我们侯爷是御筵都吃腻了的,怎会巴巴儿去吃路边小摊……”
  不说倒好,越说越扎心。濮九鸾沉着脸越走越快。
  郡主身上璎珞玉佩叮当作响,被人扶着下了车之后便新奇地四处打量。
  宫嬷嬷则与慈姑赔礼:“没得影响了你做生意。”
  慈姑忙笑:“嬷嬷说哪里话,郡主能来我自然蓬荜生辉,倒是我这里地小狭窄,污了郡主的眼才是。”
  郡主却丝毫不嫌弃,笑眯眯道:“今日我是应当与你赔礼,我家厨娘当众污蔑你。不过嘛……倘若你心里着实过意不去,做一碗子料浇虾臊面来便是。听芸儿说起,我倒馋得慌。”
  原来是特意来道歉,慈姑有些意外,没想到郡主竟然会亲自来给自己致歉。
  她手脚麻利便将面条煮入锅中。
  宫嬷嬷是个利落人,早就示意部曲们在食铺四角守护,自己则侯在马车旁边不远不近,眼珠子不错盯着郡主。
  汴河里现打捞出来的河虾被剥去外壳踢除虾线,只留雪白虾仁,而后将处理干净的虾头小火熬油,等锅中菜油变得微红,这才捞出虾壳,将切得细细的肉臊爆炒。
  大火在锅底吐舌,很快肉臊便褪去粉红变成雪白,就在此刻倒入笋丁、香菇丁一起翻炒。
  与此同时另起一锅,宽油大火将虾仁投入其中,热油立刻将虾仁烹熟,却又能最大限度保证虾仁的鲜嫩。待虾仁受热卷曲,由青白变成大红色旋即捞出混入适才炒锅中爆炒五下方才熄了火,加了些盐端出来。
  此时汤面已经煮好,慈姑用筷子捞出汤面,舀一勺高汤,再将子料浇虾臊浇在了面条上,再盛一碟子切得薄薄的红油莴笋片,一碟子芥辣萝卜缨,端了上去。
  雪白如汤的面条上卧着一团浇头:小小的河虾仁泛着粉红的微光、肥瘦相间的肉臊成为配角、而雪白笋丁、暗褐色香菇则点缀其中。
  送一筷子进嘴,虾仁又嫩又弹牙,滋味鲜美,浓郁的肉香与虾仁清香搭配,似是琴瑟和鸣,互相衬托,格外下饭。
  香菇丁和笋丁吸饱了虾油的香气,吃一口,虾汁肉汁一起在嘴间爆炸开来,肥厚糯美的滋味袭来,鲜美无比。
  郡主顾不得说话,一小口一小口,竟将那面条吃得精光。宫嬷嬷忙叫丫鬟给她端上一碗消食的茶水。
  “潘长娥被送回长公主府。她是娘亲的人,我没法处置,便索性送了回去,叫娘亲处置。” 郡主端着茶水,没头没脑冒出来这么一句,又有些歉意,“叫你瞧了我家的糟心事。”
  她似乎并不是等慈姑回话,只顾着自己晃晃手中的茶杯,茶水在杯中晃晃荡荡。
  琬珠郡主出身高贵,被娇宠着长大。当年上巳节踏青,她一眼瞧中了王吟德,对方生得高大倜傥,叫她一见倾心,哭着闹着要下嫁。
  长公主拿女儿无法,又加之王吟德虽只是个秀才,可出自琅琊王家,两个兄长又前途无量,便也只能认了。
  琬珠郡主嫁过去之后才知婚姻并不是那般简单。
  有小姑子,有妯娌,有许多大大小小磕磕碰碰。
  虽然婆母护着,虽然夫婿还算疼爱自己,虽然很快怀了孕,
  可琐琐碎碎许多事,将她心中憧憬消磨得七七八八。
  她不敢多想,可夜深人静时,心里总是隐约浮现出个念头:“或许当初不该嫁人吧”。
  这个念头将她折磨得日渐消瘦,孕期本就多吐,因而更加茶饭不思。
  慈姑见她灯下沉思,似是心事重重,便也不多言,只端来一碟红枣泥点心:“郡主瞧这红枣泥,做枣时浑圆可爱,做枣泥时便芬芳四溢,便是被碾落成泥,仍旧不改芳香。”
  郡主:“也是,做枣如何,做枣泥又如何?若自己看不开,只能折磨自己。”
  说罢笑了起来。慈姑便又与她东拉西扯些街头巷尾琐事,直到月上柳梢郡主才起身告辞。
  宫嬷嬷缀在后面,感激瞧了慈姑一眼,她家郡主心绪不佳,可适才与慈姑说了一番话眼看着愁云散去。
  慈姑亦是冲宫嬷嬷点点头,她感觉到郡主这样一番并不是单单是为这赔礼道歉,而是心里烦闷要出来散散心,自己能开导她也是功德一桩。
  送走了郡主,慈姑食铺前立即围拢了不少人,纷纷指明要点适才郡主点的子料浇虾臊面。大松与慈姑忙得脚不沾地。
  “喂你这小娘子,可需要我搭把手?”一把妖媚的声音响起。
  慈姑抬起头,却是个丽人儿,年纪大约二十岁左右,梳着妇人发髻,身着最时兴的玫红色海棠大花百褶裙,配上大红缎子鞋,身后的披帛松松垂下来,再看相貌,柳叶眉,樱桃小嘴红嘟嘟,眉梢风情无限,间或几缕髫发散落肩膀,端的是无限风情。
  慈姑知道她,对方是隔壁脂粉铺子的老板岚娘,素日里是这条街一道靓丽风景,却不想她还与自己搭话,想想自己也着实需要人手,便不再客气,冲她点点头:“谢过岚娘子。”
  岚娘子是个泼辣性子,做事也风风火火,一会“三桌的婆婆要多加一碗汤”,一会“穿绿衣的那个客人还没给钱”,将店铺内盘点得清清楚楚。
  慈姑少不得端了一碗自己家做的枣泥糕谢她,岚娘子又回一盒自己家做的胭脂,一来二去两人倒结交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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