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节

  惹得夫人们笑起来,这个说“像从前女学里善娘。”被点到的人毫不示弱“便是不看书也回回比你高。”
  一时之间嬉嬉闹闹吵嚷起来,格外热闹。
  慈姑便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侍女端上一道莼菜汤,慈姑笑吟吟道:“这道菜唤做‘呦呦鹿鸣食野之萍’。”
  诸人定睛一看,莼菜汤漂浮其中,雪白的藕丝、嫩绿的莼菜,色泽鲜活,在初夏时光里如南风拂面。再一想这道菜的后两句不正是“我有嘉宾鼓瑟吹笙”,暗暗包含了欢迎之意,于是纷纷赞叹起来。
  下一道菜却是一陶碟腌萝卜缨,嫩生生水灵灵,配着红的火腿丝,吃上一口清新满口,慈姑笑道:“‘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郡主先反应过来,捂嘴笑道:“好一个濯我缨,原来洗的是萝卜缨。”
  再下头一道菜却是一碟子腌梅子,梅子表层已然皱巴巴,吃进嘴里生津解渴,慈姑笑道:“摽有梅,其实七兮”,这却是《诗经》里的句子。
  上菜到这里,诸人已经极为期待接下来的菜式又有何典故了,却是一碟子卤兔丁,一碟子风干鹿脯,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灵机一转:“掩兔辚鹿!”这是《子虚赋》里头的典故,慈姑点点头,伍少夫人在赞叹声中得意地瞟大理寺卿胡夫人一眼,才夹一筷子卤兔丁进嘴。
  胡夫人气闷,当初抢羊舍签就结下的仇,却无法发作,只狠狠咀嚼风干鹿脯,鹿脯口感柔韧,可以清晰咬到鹿肉的丝丝纤维,青花椒的麻、油茱萸的辣、还有一丝丝难以觉察的甜。别说,咀嚼起来真解恨!
  眼看着汤与开胃小菜上完,接下来要上主菜。诸夫人正你一言我一语称赞,谁知角落里忽然冒出来一声冷笑:“要我说啊,这算不得什么巧,不过是寻常菜式,请了几个文人帮着定了些风雅名头罢了。要不是郡主嫂嫂的面子谁瞧得起这破烂菜肴?要我说啊,说不定你压根儿就没什么真本事!”
  说话的人正是王家大娘子,她是大房嫡出备受娇宠,素来又与二夫人关系甚好,郡主屡屡“害得”二嫂嫂失宠出丑,她自然要帮二嫂嫂出气,郡主刺不得,郡主抬举的小跟班还刺不得么?
  围观夫人们雅雀无声,郡主家事,谁还能多言?有没来过花宴的人便思忖,说不定诸人称赞真是瞧在郡主面子上。前几道菜开胃小菜固然好吃,可也许是事先备好,赶了个巧宗,并不一定是本身就好吃。
  赶过来帮忙的岚娘子在外头闻言一惊,贵女当众挑衅,叫慈姑丢了面子可怎么办?害得店中生意一蹶不振该如何是好?她急得团团转。
  却听得里头慈姑不卑不亢的声音传来:“王大娘子要我怎么证明才好?”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澄澈安稳。
  王大娘子得意地昂起头:“我随意说句诗,以这诗现场做菜,你敢吗?”
  “敢!”
  第23章 柏枝烤鹿肉
  琬珠郡主神色不变, 她总不好为个外人当面训斥小姑子,可是双眼却掩盖不住对慈姑的担心。
  慈姑冲她回个安抚的微笑,示意自己没事。
  她身形不算高, 可却不知怎么的叫人光是看见她的身影就觉得镇定无比, 此刻她站在那里身形挺拔,肩背抻得笔直, 已经让郡主与岚娘子心里的担忧散去了不少。
  “那你便听好了。”王家大娘子傲然道,“摘花不插发, 采柏动盈掬。”
  她一说出口诸夫人便齐齐变了脸色, 这道菜如何做得?又与食材不搭边, 原以为王家大娘子会说“芦蒿遍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细雨剪春韭”之类的诗句, 好歹其中含了食材,这又是摘花, 又是采柏,没一个能吃的,这不是存心为难人么?
  岚娘子几乎就要走上前去反驳, 这不是故意砸场子么?她急得望向慈姑。
  慈姑闻言却不过淡淡一笑,瞥了眼那一脸骄傲的王大娘子, 淡淡道:“请诸位移步去庭院里。”
  诸人便下楼走进一层后面的花园里, 这才发现别有洞天。
  院中以白色小石铺地, 干干净净清爽大方。墙角一株高大的梧桐花, 正值花期, 一树紫云笼着满院。院当中间或种植着一簇簇繁花, 或是丁香, 或紫薇,或□□花,或芍药, 可以说不同季节都有不同鲜花盛开,叫人一来院中总能见到满眼繁花。
  花间有石做矮凳,正好招呼夫人们坐下。
  慈姑走到东侧一扇窗户那,不知说了什么,便有人从窗户里伸出一套铁炉等灶具。慈姑便笑着解释:“里头是灶间,为着不惊扰娘子们,便只留了一扇小窗传递饭菜,里头厨子却要从另外的门出入。”
  诸位夫人顿觉心安,慈姑拿出铁炉铺设正中,又将一块鹿肉切成小块,她边切边道:“适才大娘子所说诗句出自杜子美的《佳人》,倒也算应景。”
  大理寺卿胡夫人早就想为这个小娘子说说话,当即抓住机会称赞:“康娘子当真博闻强识,这诗句都记得一清二楚!”便是连王大娘子翻了个白眼都装没看见。哼!出身权贵就了不起?出身穷苦就活该被你们踩么?
  上次吃完羊舌签之后她算是看清了:那些权贵嘴上说得清高,实际背地里羊舌签吃得比谁都欢,这种圈子不硬融也罢!
  莫名躺枪的安南侯家伍少夫人忽得觉得耳朵痒痒。
  慈姑在铁炉中塞入新鲜的柏树枝和木炭,又在炉子上放置一个铁篦子,将腌制好的鹿肉一片片夹在上头。
  看着鹿肉“滋滋滋”开始烤制,慈姑又将煮好的山药碾碎,与米粉混合和好了一小团面,擀成一个个圆圆的山药米皮,而后将山药米皮参差相叠,抹上一点点豆沙馅儿,而后对半盖上,再慢慢用手卷了起来。
  伴随着修长手指卷动,一朵栩栩如生的玫瑰花浮现眼前。
  岚娘子在旁协助,将慈姑做好的玫瑰花一朵朵端入后厨窗口,好叫后厨那些师父们帮助烤制。
  不多时玫瑰花便已经煎好,慈姑便在上头撒上一层粉红色的蔷薇花酱。
  此时鹿肉也“滋滋滋”烤好,慈姑便将鹿肉放入盘中,而后又配上一朵面玫瑰,呈现给诸人:“摘花不插发,权做盘中餐。采柏动盈掬,火燎是人间。”
  “说的好!”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先喝起彩来。她素来是圈子里的才女,此刻也觉这诗接的应景,“没想到康娘子还做的一手好诗!”
  看她向着康娘子说话,胡夫人忽得觉得伍少夫人瞧着没那么可憎了。不过上次羊舌签之仇还在,哼,不管她了,先吃烤肉要紧。
  夫人们各人分到一碟,里头是一片烤肉配面玫瑰,烤肉刚从铁篦子上拿下来,还“滋滋滋”冒油,被炭火细细烤过的鹿肉上慢慢滴下一滴滴油脂,上面还沾染着白色的芝麻粒与红色茱萸籽。
  小心咬一口,鹿肉经过特殊处理,毫无纤维感,满口细嫩爆汁,烤的程度也恰到好处,柔嫩好嚼。
  旁边还有一小碟蘸料,蘸一口,蜂蜜甜滋滋的味道夹杂黑胡椒的香气,叫人满足不已。
  更妙在鹿肉中透着柏枝清新的烟熏味,增加了特殊的风味。鹿肉焦脆的外皮尝起来更有一层淡淡柏枝清香,正好中和咸香之味,与鹿脂呼应,叫烤肉变得丝毫不腻。
  “没想到柏枝烤肉竟然如此独特。”宁平县主抿嘴笑道,“这要多亏王家妹妹,否则,我们得错过了这一道美味。”
  这话说得刁钻促狭,王大娘子脸上一黯。
  再看旁边的面玫瑰,面皮薄如蝉翼,裹成玫瑰模样,中间夹杂着的豆沙馅儿已经被烹制成诱人的粉红色,上面还倒了一层淡淡的蔷薇花酱。
  小心尝一口,蔷薇的浓郁香气先涌上舌尖,面皮薄脆,划过舌尖,湿润的红豆豆沙似乎就要从嘴里溢出来,绵密、软糯。
  和往常吃的豆沙馅儿不一样,并不是单纯的甜,而是加了一丝丝梅子的酸,却又不多,恰到好处,冲淡了满口的甜腻,变得酸甜可口,让味道更加复有层次。
  郡主吃了一口,便点点头:“康娘子,明日多做些,我留着配明前龙井。”显然对这道点心极为满意。
  到了此时,“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的比拼已然分了胜负,王大娘子心中酸涩,不甘在心里涌动,偏偏自己输得一败涂地。
  虽然她是郡主小姑子,无人会当众指责她,却仍觉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此刻地上有个缝能钻进去。
  慈姑见诸位夫人吃得差不多,便又示意侍女上菜:“下一道菜是‘橘则园植万株’,取自《江南赋》。”
  果然每人前头被呈上一份小橘子,揭开橘盖,内里却是雪白蟹肉与橙肉,闻之清香,叫人食指大动。
  最后一道菜却是“青鱼雪落鲙橙齑”,青鱼被慈姑当场片成雪白的鱼片,放在洒满冰块的玉色盘中呈了上来,旁边还有一小碟酸酸甜甜的橙齑做蘸料。
  吃得宾客尽欢,郡主忽得明白过来:“原来你今日这上菜顺序,是按照楚辞、诗经、汉赋
  、晋骈、唐诗的次序。”
  慈姑笑着点点头:“的确如此。”,座中的夫人们恍然大悟,瞧着席间的菜式,果然按照朝代的次序,每个朝代又选取了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一种文体,这种文体中又选取了名家名篇,算得上是匠心独具。
  也就是说,慈姑的设计里原来有唐诗,却被节外生枝的王大娘子自作聪明多做了一道菜。诸人都不说话,但齐齐偷瞥起了王大娘子。
  王大娘子如坐针毡,面色通红,几乎要哭出来。这个康慈姑,谁知道就这般厉害!
  “我们今儿可吃了两道唐诗菜呢。”安南侯家的伍少夫人和胡夫人忽得齐齐出声。
  原本幸灾乐祸的两人立刻对视一眼,瞬间变得面无表情。
  偏旁边有人纳闷:“你俩怎的这段日子连话都不说一句?”
  胡夫人本来有些不自在,可是转念一想:我可是为着帮康娘子!这样下回也能多吃些羊舌签!当下也不躲闪,骄傲地抬起头。
  王大娘子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气得呼呼作响,要努力咬着嘴唇才能将窘迫控住。她缩在角落,只觉得所有人都在偷偷嘲笑自己。
  不多时她后背便起了密密一层汗,听着堂中女眷们对慈姑的赞美声,总觉得像是在影射自己,她无论如何也待不下去了,忙寻了个借口跟郡主告退。
  谁知郡主也不挽留,只淡淡道:“好。”
  等她出去,在场的夫人们便头对头悄悄嘀咕起来:“好没眼力的娘子,连自家人的面子都拂。”、“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郡主死仇呢!”。以王家的地位她本进不来这个圈子,还是托郡主的福气能与这些贵夫人们往来,偏偏她不惜福,反而当众下郡主的面子,也不知是不是猪油糊了心?
  家里有适龄男子的,自然而然将这小娘子从相看的名单上划去。谁家也不敢寻这般糊涂无脑的主母。
  楼外王大娘子垂着头逃也似的上了马车,偏偏她的丫鬟跋扈惯了,临上马车前甩帘子道:“呸!什么腌臜地方,不来也罢!”
  岚娘子正侯在门口送客,听见了立刻柳眉倒竖,她素来牙尖嘴利,立刻追着马车冷笑道:“好好的筵席定好了次序,偏要跳出来显摆自己能耐。欺侮别人,自己反倒沾了一身膻,说的便是王娘子您吧?”
  马车刚行驰出了紫藤花架,便被人拦住:“莫不是王家的马车?”
  王大娘子听见那道熟悉的声音,浑身打了个激灵。
  她心心念念的佳婿濮宝轩,此刻正骑马在外头,好奇地相问:“欺侮别人?这是何事?”
  “新开张她便来砸场子,说康娘子菜式是提前设计好的不显能耐,非要自己作诗现场叫康娘子做菜,这下好,将自个儿栽进去!”岚娘子巴不得更多人知道,立刻一五一十将事情说与濮宝轩,
  马车里的王大娘子,终于忍不住,“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第24章 果酒花酿
  王大娘子哭着走了, 岚娘子便一五一十将里头发生的说与濮宝轩。
  濮宝轩这才来是为着想再瞧瞧那康娘子,没成想还能遇到王大娘子欺侮人的事情,他一想到自己退亲的理由又多了一条, 不由得乐滋滋。迈开步子就要往里走——
  “慢着!”
  虽然这人与自己一唱一和叫王大娘子哭出了声, 可还是坏了规矩,岚娘乌溜溜黑眼珠上下瞄他一眼:“这是娘子脚店, 可不许外男进去。”
  濮宝轩悻悻然“哦”一声,只好骑着马离开。
  他心绪不佳, 便信马由缰走在半路上, 脑海里不断回想着康娘子。
  这康娘子, 还真是个人才, 居然能信口成章。
  她那巧思,那楚辞、诗经、汉赋、晋骈、唐诗的构思, 便是叫自己这般的读书人去想也想不出,
  上次见面后他探查了一番,才发觉康娘子居然是当日在王家请求赎身的那个厨娘。当日她在堂前侃侃而谈击败了那冒牌大厨, 只不过这也太蹊跷了,一个普通农女能有这本事?
  怪不得能入十一叔的眼。
  何况十一叔为何又在她处?莫非是上次十一叔瞧中了这厨娘?可十一叔那般女色勿近的人又岂会轻易动心?
  再者, 那莫名熟悉的指环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 好像在哪里见过……
  濮宝轩皱着眉头, 使劲想啊, 终于在快要放弃时, 记忆的缝隙里隐隐约约透出一点微光:
  多年前, 还是个胖男童的濮宝轩“咚咚咚”跑进了濮家厅堂。
  濮二夫人掏出一枚蓝琉璃指环递与他看, “莫调皮,今儿要将这指环戴给个小娘子,你可千万记得。”
  他只惦记着贝母八宝攒盒里放着的松子糖, 跳着跳着去够桌上放着的糖盒:“不嘛,娘,我要吃糖。”
  奶娘在旁劝解:“夫人莫生气,小郎君还小,不懂男女之情。”
  “唉!我也是着急得紧,大房素来与我们不亲近,大嫂更指望不上,若我病重故去,宝轩有个得力的岳家帮衬,我便是九泉下也瞑目……”濮二夫人愁容满面,按着帕子低低咳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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