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节

  他转头看去,那撑伞的丫头细皮嫩肉,生得俏丽。
  只是能到这院子里来的,哪有生得不好看的呢,大丫鬟们个个风情,四夫人更是个美人,想出头太难了。
  俏丫鬟撑着伞,一双妙目含着情,怯生生地望着四公子。
  四公子问:“你是芋儿,还是青梅?”
  丫鬟眼中闪过惊喜,羞涩道:“贱名污了公子的耳朵,奴婢是芋儿。”
  芋儿应该是……那个为了在下雨天抢门口的位子拿树枝子甩了别人新裙子一串泥点子的。
  四公子扑哧便笑出来。
  他喜欢有小心机,有小性儿的女子。就譬如他嘴上抱怨四夫人矫情,其实很爱她耍那些小性子。都是闺房之乐。
  芋儿茫然,不知道他因何而笑。
  四公子捏了捏她的脸,风流一笑:“生得不错,进来伺候我更衣。”
  芋儿的心怦怦地跳起来!
  永平哥让小安哥给她传的话,果然是真的!
  若富贵,大恩大德,必不相忘!
  小安在永平面前并不算吹牛。他若是肯,的确是能让小满心甘情愿管他叫亲哥哥的。
  不到一旬的功夫,小满和他已经是交心的关系了。
  这一日小安问小满:“有没有想过,以后离开书房,找谁接替?”
  小满愣了:“这是我们能想的?”
  “怎么不能。”小安扯扯嘴角。不敢做倒也罢了,连想都不敢想,那可真是怂包一个。
  看看永平哥在想什么,他想做牛贵!这就是差距。
  “小亮哥离开书房,我干爹把我送了进去。我离开了书房,你干爹又把你推了进去。”小安说,“怎么就不能下一个进书房的人,是咱们送进去的呢?谁规定只许老家伙们养干儿子,不许咱们养干弟弟啦?”
  小满想想,他如今在书房,他干爹不仅跟着威风,还吃他的孝敬,十分舒坦。
  “只是,上哪去找这样的人呢。”他抱憾道,“这得生得好,还得年纪合适,还得慢慢教他。”
  “你天天关在书房里哪也去不了,天上又不会掉个人给你。”小安嗤笑,笑完,道,“我为什么跟你说这个,自然是因为我见着合适的人了。”
  “在我隔壁院子,他干爹是世子那里的兴庆。你知道兴庆吧,那老家伙以前和我干爹不太对付的。做事迂腐得很。”
  “那孩子生得好,年龄正合适。先把他带在身边慢慢教,等将来你出书房的时候,正好把他放在公子身边。”
  “哦,他叫小芳。”
  第26章
  兴庆脚步匆匆地往四公子的书房去。
  他适才回到役舍居处,没见着小芳。喊了两声,住在厢房里的人推开了窗子:“庆管事,小芳叫四公子的人带走了。”
  “哦,小安哥吗?”兴庆骂道,“贪嘴的家伙,又去吃人家糕点去了!”
  “不是……”那人却顿了顿,道,“是,四公子书房的小满哥。”
  听到“四公子书房”,兴庆的脸色变了……
  府里进了一批新孩子,兴庆想养个孩子,便去挑。
  那长得好看又聪明的,无需担心,迟早会出头。那长得普通但老实的,踏实做事,总能有饭吃。
  送进王府里的,自然没有又丑又蠢的。但却有漂亮却傻老实的。便是这种,最令人担心。
  兴庆老了,容易心软。心里一软,便舍了那好看又聪明的,选了小芳做干儿子。
  只他没想到,便是这样,小芳还是去了他最不想他去的地方。
  “正想着找您呢。”小满在四公子的书房接待他,“瞧他生得可爱,便带来给我家公子看看,谁想到公子中意他,留在我们书房这里了。他的东西也不用拿了,这边都给他办新的。您养了他半年,这是公子赏的,您收着。”
  兴庆接过那荷包,里头的银子,足够在府外买十个小芳。
  兴庆心头苦涩,只事已至此,他也无力挽回,心里恨着小满,却只能道:“这孩子现在可在?他是个傻的,我想多嘱咐他两句。”
  小满给他指了后罩房。
  兴庆过去,小芳正在吃点心吃得开心。见到兴庆,他先习惯性地吓了一跳,随即想起来小满哥说过,自己以后不是兴庆的人了。紧张褪去,反倒是在陌生环境里见到熟悉的人的欢喜涌上来。
  “干爹!”他过去拖住兴庆的手,“你来吃点心!这里的点心可好吃了!”
  “我不吃。你吃。”兴庆坐在桌边,问他,“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小芳老实回答:“小满哥带我来的。”
  “干爹,我见到贵人了!贵人夸我呢!”他眼睛闪亮。
  以前干爹常说他愚笨,说他若到了贵人跟前定会动辄得咎。干爹说的不对,贵人看见他就笑了呢,给他点心吃,给他蜜水喝。
  小满哥说“这孩子不如就放在书房这边,我来带他”,贵人欣然就同意了呢,还说:好好把他养大。
  小芳巴拉巴拉给兴庆讲四公子的书房有多么多么好,说:“我万万想不到我竟能进四公子的书房,做梦似的。“
  兴庆听得暗暗心惊。
  “这都是小满哥讲给你的吗?”他总觉得不对,小芳被带走应该不过一个时辰的事而已,那个小满怎么有本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给小芳灌输这么多东西?
  “不是。这都是小安哥给我说的。”小芳欢快地说,“小安哥带着小满哥来看我的。”
  兴庆的瞳孔微缩。
  待他离开的时候,小芳生出了不舍。
  他这干爹养了他半年,十分严苛,不仅逼他认字读书,还要学算盘学术数,学不好就要用小细竹条抽他的小腿。
  他怕他,也恨过他——虽然他还不太懂什么是恨。总归是,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对那些对他们要求得过于严苛的人,总是容易生出类似“恨”或者“憎”的情绪的。
  但现在,他这干爹准备离开的时候,他忽然生出了浓浓的不舍。
  “干爹,以后……”他怯怯地问,“还来看我吗?不不,我能去看你吗?”
  兴庆摸了摸他的头:“你若想,便来。”
  而后他离开了,头也没回。
  小芳莫名怅然,又吃了块郑师傅亲手做的点心,才好受起来。
  小安把小芳交给了小满,自己便出门浪去了。
  四公子说得不错,他自从出了书房,开始跟着永平做事,就野了。眼看着都是下晌了,他估摸着这会儿小满把小芳带到四公子跟前,定然没什么旁的事,他便出府去了。
  他现在虽不再承宠,却依然像从前一样有体面,甚至,更体面。他是有着自由出府的权限的。
  小满便没有。因为小满没有出入的腰牌。他被关在书房里,像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
  小安则是已经飞出了笼子的那只。
  在外面自己享用了一顿饭食,又买了李记的点心,小安在天擦黑的时候悠哉地回来了。
  步上台阶,才要推开自己的房门,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小安哥。”
  小安转头,台阶下,隔壁的兴庆拢着手凝视着他。昏黄中,他看着比平时苍老。
  “庆管事。”小安扯个人见人爱的笑脸,招呼,“怎么在这儿?”
  兴庆看着这个年轻人。这两年他明显长大了,因为练武勤奋,体型有了明显的变化,结实硬朗起来,不再雌雄莫辨。
  “我一直觉得,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兴庆上前一步,将这孩子看得更清楚些,“你从四公子书房里出来,给自己找了条很好的出路,不像小亮那样,泯然众人,我很是替你高兴。”
  小安笑容更大:“劳您操心了!”
  “我只是想不到,你没有人心。”兴庆在夜色里定定地看着小安,“你从那里出来,却把小芳送进去。你的心是什么做的呢?”
  小安脸上的笑容在夜色里淡去。
  “您这是什么话呢。”他淡淡说,“四公子的书房是个福窝,吃的喝的用的,都是这一辈子再不会有更好的。康亮出去那么久了,到现在要跟人吹嘘,都还在吹他在书房时享的福。四公子也不是暴戾的人,并不磋磨折腾我们。从书房出来的人,都好好的,健健康康的,比旁人更平安呢。十一公子小小年纪,便已经打死过两个小监了,咱们四公子宽仁宅厚,可从来没这样过。”
  兴庆的一缕白发在夜风中飘动:“可是从那地方出来的人,要么成了康亮那样的庸才,要么……”
  成了小安这样的……鬼。
  小安在夜色里笑得妖娆。
  “您的心可真善呢,我看得出来,您是真的心疼那孩子呢。”他一直笑,“只您这样心善,当年,老家伙拽着我的胳膊说要认我当干儿子的时候,您怎么不拦着呢?”
  “老家伙那时候看着我两眼放光,像看到个宝贝。我他妈的吓死了!”
  “您可是在场呢,我不知道您是去干嘛去了,总之您是在场呢。我瞅着就您面善,我向您求救呢,您怎么不搭理我呢?您怎么不认我回去当干儿子,只肯与我做个邻居呢?”
  “我可比小芳聪明一百倍呢。您要肯教我读书识字,教我打算盘,啊呸,我心算就够了,我心算都比小芳打得算盘快。但凡您当年肯带我回您的屋里,我也能好好学本事,以后像您一样,凭本事吃饭。”
  “可您没理我呀,您任我干爹把我拽走了,哦,现在又嫌我变成这样了?”小安冷笑,“您充什么善良人呢?”
  兴庆闭上了眼睛。
  “我只是被旁人拉去看热闹的,我那时候没打算养孩子。”他睁开眼,缓缓道,“你不明白,人和人之间的牵绊……太过麻烦。”
  “嫌麻烦你养小芳干什么?怎么着,这是老了老了,开始盘算养老了是不是?看着我给我干爹送终,嫉妒了是不是?”小安嗤笑,“什么人和人?说得真好听啊?”
  介于少年和青年之间的这个人,眼睛在夜色里漆黑:“都是没有子孙根的人了,还真把自己当个人啊?”
  院落里一片寂静。
  这个院子里住的都是四公子的人,他们都跟着永平出门办事了,只有小安一个人留下。
  片刻后,院落中忽然响起小安“嗤”的一声笑,就着夜色,竟隐隐有回音。
  那个已经长大了的又漂亮又聪明的孩子,头也不回地推开门进去,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二月长沙府春暖花开,霍决回来了。
  他一身尘土,先回屋洗漱。
  小安捧着毛巾在一旁给他汇报他走后的事:“小满现在跟我是穿一条裤子的关系,四公子院子里的芋儿被收房了,我瞅着她挺机灵,再努努力,说不定能抬个妾……”
  “哦,还有,”他说,“我让小满把隔壁庆管事屋里的小芳,给四公子看了看,四公子很喜欢,养在书房了。”
  霍决“哗”地一声泼了一脸水,抹把脸,转头看向小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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