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节

  “别说男人们,我们做正室的,都不必在乎她们。夫君们喜欢,便纳了,不喜欢,便打发了。像这个引枕,先前那个颜色,你不喜欢,咱们不就换了这个颜色吗?你可曾为那个引枕难过过?没有的,男人们也不会为妾室婢子难过。会叫人笑话的。”
  “叫她们伺候主人,便如这引枕让你靠着,便如这攒盒装着你喜欢的点心,都是应该的。没有那么多为什么。”
  “做正妻的,需有心胸,不值当为这些人多花心思。”
  “不值当的。”
  她的声音实在温柔,像在哄孩子。
  温蕙的困惑并没有解除,她虽然习惯性地想去相信陆夫人,可内心里总觉得哪里是不对的。
  “不值当”这一句,好像听过。
  陆嘉言也曾经说过。他说,不值当为这些人不开心。
  他说的“这些人”就是陆夫人说的不必看作人的人。
  “可是……”温蕙喃喃。
  “没什么可是。”陆夫人温柔又强势地打断她,“你把她们跟你当作一样的人了。可我们跟她们是不一样的。我们做正妻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用八抬大轿从中门抬进来的。怎么能一样呢。”
  “他日若嘉言要置通房,纳妾室,也不必难过。给他找好拿捏的人便是。”
  “用得好了,便是你的帮手。用得不好,便打发了。”
  “生死由你,性命由你。”
  “实在不值当,为这些人花心思,动情绪。”
  “男人们……都是这样的。只有我们,才会多思多虑。”
  她说:“便,不把她们当作人来看,便不会有这种难受了。”
  最好,也不要把男人当作人。
  只当他是,给你挣诰命的工具,给你家用的钱袋子,给你安稳生活的长工。
  如此,就最好了,蕙娘。
  只后面这些,只能压在舌根下,不能说出来,不能告诉她。
  但陆夫人相信,迟早有一天,温蕙会自己明白。
  因在这件事上,纵陆夫人是陆睿的母亲,也没法帮她。
  因这是,世道赋予男人的权利。几没有男人会傻到放弃自己的这种权利。偶有,便是能写进诗词话本里,千百年后,还叫女子读了流泪的。
  凤毛麟角。
  陆夫人是温蕙非常尊敬、非常信服的长辈。
  她威严又宽容,睿智又灵秀。她有满腹的学问,温蕙一直觉得,她或许也可以去考考功名——如果她能生为男儿的话。
  她今天为温蕙解答疑惑的时候,格外地温柔。让温蕙甚至生出一种自己在被哄着吃糖的感觉。
  且她说的,没有一条是可以反驳的,其实都是温蕙也知道的正理。
  只平时,大家谁也不是靠着道理活着,都是靠着烟火活着。温家小门小户,就那么些下人。温夫人和黄妈妈,温蕙和金针银线,杨氏和自己的奶娘及贴身大丫头……没有那么严格的身份之分,甚至接近家人。
  于是这些正确无比的道理,便在烟火气中模糊了界限。
  但到了陆家,烟火气少了许多,书卷气浓浓。
  那些道理便成了规矩,成了准绳,成了肉眼都能看见的横在你面前的墨线,你要小心翼翼,不能踩它。
  你走得难受,却不能说它不对。
  就像现在,温蕙就没法说陆夫人说的不对,纵然她的困惑依然存在于心底,却也只能低头受教。
  就这样被哄着,懵懵懂懂地离开了上房。
  乔妈妈进来,抬眼。
  陆夫人独自坐在榻上。阳光透过薄如蝉翼的窗纱投进来,斜斜一束。陆夫人只望着那光束中的尘埃。
  乔妈妈打趣陆夫人:“说什么私房话了?”
  陆夫人没有回答乔妈妈,许久,才发生长长的,充满了怅然的叹息。
  “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么兰质蕙心的孩子。”她失落地说,“若是我生出来的,我亲自养在身边,到这个时候,定叫她……名满余杭,百家争求。”
  “现在不是更好嘛。”乔妈妈掩口笑,“落在你的手心里了。”
  “是呢。”陆夫人嘴角扯扯,“我没生出女儿来,却有了女儿似的。”
  她停了一会儿,告诉了乔妈妈:“她看到嘉言打发玉姿,看到陆中明把张氏赠人,会感到难受。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难受。”
  乔妈妈的笑容淡去,轻轻地叹了口气:“少夫人读的书虽不多,却实在是个灵秀的孩子。”
  “比我聪明得多了。”陆夫人自嘲,“当年我还没过门,陆中明就打发了曳枝和暖玉,我是什么感觉呢?我沾沾自喜啊。觉得自己果真是不一样的。娘叫我带芙蓉、莲蕊过门,我还不肯。我犟着说,陆中明连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丫头都为我打发了,我为什么还要带人去给他。我又不是傻。”
  乔妈妈恍然:“那两个是叫曳枝、暖玉吗?年纪大了,记不太清了。芙蓉和莲蕊我倒还记得。我亲自挑出来的,家生子,爹娘兄弟都捏在夫人的手里,安全得很。就你倔,非不要。”
  陆夫人自嘲笑笑:“傻呗。”
  乔妈妈问:“那你怎么跟她说的?”
  陆夫人长长叹一口气:“还能怎么说呢?自然是当年长辈们哄我们的那一套。真是想不到,到了这个年纪,我竟然拿这一套哄别人了。”
  乔妈妈道:“你终究只是婆婆。”
  陆夫人也遗憾:“若是亲娘就好了,就告诉她,你觉出来的是对的。是的,男人就是这么凉薄的。也别以为你是正妻,就是什么特别的人物了,男人随意地打发了自小一起贴身长大的丫头,就沾沾自喜。他对旁的女人凉薄,不因那女人是丫鬟还是正妻,而是因他本就凉薄。”
  “可我终究不能这么告诉她呀。”她说,“她和嘉言正是蜜里调油的时候,快乐就这么两年。她这么聪慧的孩子,迟早会明白的,且快乐两年吧。”
  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有这样的父亲,陆夫人就没期待过自己的儿子能有多么地与众不同,出淤泥而成一朵绝世不染的白莲。
  因他天生,就是男子。
  纵是在家里压着他不纳妾,又能怎样?
  还能管得住他秦楼楚馆?文人雅集?
  能管得住他朋友宴席,拿伎子出来招待?
  这些事对男人来说都是再正常不过了,女人竟敢置喙?那实在是叫人惊诧莫名了。
  陆夫人叹道:“真是世道好轮回。”
  乔妈妈笑道:“当年关你一年,还是时间短了。”
  陆夫人险些炸毛:“别提了!今年过年我回去虞家,都还不愿意往后山去!那院子,听说三弟家的鸾鸾去年叫关进去了。”
  乔妈妈道:“每隔些年,总会有人被关进去。”
  因为每隔一些年,总会出现一个甚至几个特别聪明,以至于想法与众不同的女孩子。
  她会想得太多,成为别人眼中的“怪人”。
  陆夫人当年便是姐妹中的那个怪人。她总是质疑,质疑许多事情。
  为何她们出门要戴帷帽甚至立步幛,不能让外男多看一眼,也不能多看外男一眼。男子们却可以随意,堂兄们一掷千金,买个伎子回家赏玩?
  为何她们读书只能修心养性,却不能参加科举,考取功名,出外做官?明明,她读书远强于堂弟。
  有太多让少女时代的陆夫人感到不忿、必须质疑的事了。
  母亲只叫她闭嘴。她不肯,既有困惑,为何不能发问?
  母亲道,我便叫你明白为什么不能问。
  她被关进了虞家后山那个传说中闹鬼的院子。
  院子当然没鬼,还收拾得很干净很舒适很精致,只是出不去。小小的四方院子,一把大铁锁,锁了她整整一年。可以读书刺绣下棋,就是出不去。
  那个院子,是专门给虞家一些性子跳脱的姑娘,磨性子的。
  多皮的姑娘,在里面锁个半年一年,放出来的时候,都又沉稳,又宁静,标准的大家闺秀。
  陆夫人刚进去的时候愤怒过,摔打过,崩溃过,后来,终于也像姑姑、姑奶奶们那样宁静下来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可问。
  因为她连打破一把铁锁、四堵方墙的能力都没有。
  而她质疑的,是世上的常识,是男人的权利。若发声,则等待她的,可能不止一把铁锁,四面高墙。
  【你以为世上就你一个最聪明?】母亲嘲笑她,【真真井底之蛙。】
  【这世上,聪明灵秀、才华横溢的女子多了去了。你想到的,旁人都想到过,你没想到的,旁人也早想到过。你也不过是自以为聪明罢了。】
  【这一本,是金陵肖家那位祖姑奶奶的手札,当年我誊抄的,你好好看看吧。】
  金陵肖家那位祖姑奶奶是个才女。不是那种做两首伤春悲秋的小诗就顶个“才女”名头的所谓才女,她是真正的才女。她著书立传过,在金陵的府志上留下过自己的名字。
  当然那名字也不是闺名,而是“金陵肖氏xx代xx房肖xx之长女”。
  还是少女的陆夫人看了母亲亲笔誊抄的那本手札才知道,自己所思所想所惑,早有人想到过困惑过。
  那位祖姑奶奶还提出了很多自己的想法,很让陆夫人汗颜,才明白自己真的只是自以为聪明而已。
  但祖姑奶奶最后对晚辈女性的几句告诫,陆夫人不能认同。
  祖奶奶劝家中的女孩子们,那些与世道相悖的想法,切不要随便表露。
  因为大多会有这些想法的女孩子,都是读过书的女孩子。但女孩子能读书,其实是男人的一点赏赐。
  倘若质疑世道的女孩子太多,恐男人们会重新考虑,女孩子们是否该读书,或者,女孩子们该读些什么书。
  则可能,连这一点赏赐,他们也会收回。
  陆夫人不甚同意。
  书香之家的男子娶妻,总不能娶蒙昧无知的女子吧?大家之女,自然是必须读书的。
  她一直这样坚信,恰后来陆中明巴巴地主动打发了通房,更让她有了底气,觉得是不同的。
  这份信念,在后来的日子里逐渐瓦解。
  但她真正理解了祖姑奶奶的告诫,还是后来,她拒绝了数个没有看中的书香之家的女孩子,陆中明却毫不犹豫地为陆睿订下了一个军户之女。
  【她母亲很能生,】他说,【她也一定能生。】
  像一个打耳光打在了陆夫人的脸上。
  原来,读书于女子来说,真的只是锦上添花,而不是必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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