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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下 第292节

  老妇人在獬豸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牵着儿子的手进了厅堂,仔细看看儿子的容颜,摸摸儿子两鬓的白发道:“怎么就老成这个样子了呢,你父亲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还自喻美少年呢。”
  獬豸笑道:“孩儿心胸不如父亲开阔。”
  老妇人笑道:“是你父亲不如你,他做的是太平官,你在乱世里挣扎,又不肯随波逐流,自然要多吃些亏的,既然到了蓝田县,那就认了,不要总是獬豸,獬豸的称呼自己,我儿有名字,卢象升三个字挺好,这个人也没有愧对这天下人,改什么名字啊。”
  獬豸温言道:“孩儿如今只想化身法兽。”
  老妇人看着儿子道:“汝为人,何为兽?”
  “为人难免会有私情,为兽方能绝情绝欲。”
  老妇人摇头道:“还是做人好,人只应该被人管束,如果被兽管束,何为人呢?你能记得为娘,记得你的妻子并与她生儿育女,如何算的绝情绝欲呢,孩儿啊,你只是太失望罢了。
  过去的事情就忘了吧,皇帝不要你了,大明不要你了,那就换一个地方,这里还不错。
  等一会随为娘一起去交麻线,看看市井人是怎么活的就会明白,你是一个好运气的,做的事情也没有辱没你的家风,祖宗跟你的才学。”
  獬豸笑着答应了一声,就在母亲的指引下拿过背篓,将母亲这几天纺织好的麻线装在背篓里,不一会居然就装了满满一背篓。
  老妇人拍着满满一背篓麻线肯定的道:“两匹麻布啊。”
  獬豸瞅着母亲梳的一丝不苟的白发,心头微微有些发酸。
  老妇人察觉到了儿子眼中的泪花,遂笑道:“你以为母亲劳作就是儿子的不孝?你错了,不是这么回事,走吧!”
  獬豸背起背篓,老妇人笑道:“重吧?现在很重,等这些麻线到了作坊里,浸泡,发软,去粗坯,染色之后,就不重了。”
  等母亲拿起一个小小的篮子挎在胳膊上,颠着小脚走在前边领路,獬豸特意放慢了脚步,好让母亲一直走在前边。
  出了家门,绕过一颗大柳树之后,就到了街市上,朝阳升起不长时间,街市上却已经很热闹了,店铺伙计们纷纷卸掉门板,收起灯笼,清扫了门口,清水洒街,推着独轮车的汉子大声的吆喝着在人群里穿行。
  一些专门贩卖餐食的小贩摆开了场面,关中人粗大的嗓门让人心烦,老妇人却听得津津有味,路过一个专门卖甑糕的摊子老妇人停下脚步,仔细嗅嗅甑糕的味道,又认真的看了一遍黑红色的甑糕,对儿子道:“今天的甑糕放的蜂糖跟枣子多。”
  獬豸见母亲似乎有些想吃,就要给母亲购买,却被老妇人制止了。
  小摊贩则笑嘻嘻的对老妇人道:“卢家婆婆,前几天您说我家的甑糕是黑了心肠的薄,今天再看看,不惜血本!”
  说着话还用铲子敲敲自己的木盘,气势十足。
  老妇人笑道:“这就对了,等我儿贩了麻线,就来称,给我留一块好的。”
  小贩痛快的答应一声,老妇人就带着儿子继续在街市上穿行,獬豸低声道:“母亲喜欢吃,孩儿这就买来。”
  老妇人呵呵笑道:“家里那么多的人丁,谁肯少我这老婆子一口吃的?只是这好东西要自己挣来的才是最好吃的。”
  獬豸低声道:“孩儿不孝。”
  老妇人牵着儿子的手道:“好好地活着就是对我最大的孝顺。”
  獬豸被母亲拖着在街市上乱走,一会大气的叫住挑担子贩卖针头线脑的小贩,对货物评头论足一番却不买,一会又在一些廉价首饰摊子上挑挑拣拣,也没有买。
  见母亲高兴,獬豸就跟在母亲身边,不时地怂恿母亲把喜欢的东西买走……
  路过一家很有气势的店铺门面,老妇人指指门口的伙计对獬豸道:“这家买卖做得最是公平,咱们就把麻线卖给他们家。”
  伙计闻言笑开了花,从獬豸身上接过背篓笑呵呵的道:“卢家婆婆,能的您认可可不容易,我们掌柜的说了,我四海号的每一位客商,要是都如您一般挑剔,那可就赔到姥姥家了。”
  老妇人咧开干瘪的嘴巴笑道:“你们掌柜的姥姥家就在他家后门,赔不到那里去。”
  掌柜的见伙计带着老妇人进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大汉,就笑呵呵的道:“拿去过称,免掉折头。”
  老妇人笑骂道:“老婆子拿来的东西从来就没有短少过斤两,线纺织的紧,用得着你给折头?”
  掌柜的只是笑,伙计把货物送到后面,过了称,在帐房算账的功夫,端来两碗粗茶放在桌案上,老妇人端起一碗慢慢的喝,还催促儿子也解解渴。
  麻是蓝田县农夫的,掌柜的只需跟卢婆婆结算手工,等这些麻线变成麻布之后,自然有纺织作坊跟农夫们算总账。
  一个银元外加六个铜子,这就是老妇人半个多月的劳动果实。
  有了劳动果实,一个欢快的老妇人就拖着比她高出快两头的中年儿子急匆匆的离开了商铺,重新来到了街市上,这一次,老妇人很熟练的从屠夫那里买了一块肉,买了一支老榆木簪子,一大堆针头线脑,一口袋糖果,最后来到卖甑糕的小贩跟前拍着大木盘子道:“要中间最软的那块!”
  满满的一背篓麻线,最后换回来了半背篓乱七八糟的东西,回到家门口,老妇人拍拍儿子的胳膊道:“今天痛快,花了老大一笔钱。”
  卢象升不知怎么的,压在胸口的那块大石头似乎变得轻松了一些。
  母子两坐在厅堂里分享甑糕的时候,老妇人瞅着儿子道:“你要分清楚,这个世界离开谁都没有什么关系,大明朝离开了你卢象升,一样没有马上完蛋。
  同样的,蓝田县离开你卢象升也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们今天经历的事情,是你母亲两年来天天经历的事情。
  所以说呢,你在做事情的时候不要把自己的迷失了。
  你以为你把名字改成獬豸,你真的就是法兽了?
  你真的以为经过你的手判定的案子就一定是公正无私的?
  儿啊,你母亲今年七十有一了,我依旧想要活着,继续干活,吃一口好甑糕就能让为娘高兴很多天,你看,快活来的多容易啊,你怎么就要把自己的日子过的跟死了老娘一样?
  白天是没有人味的法兽,晚上是一具行尸走肉,明明没死,怎么就把自己过的跟死人一样呢?你婆娘怀着身子呢,身边躺着一个死人,你觉得她很舒坦?
  你老娘看一个地方好不好,就是从针头线脑看起的,今天,东西卖的公平,我们买东西也买的公平,这就是一个好地方,一个好地方难道需要一个死人来管事?”
  卢象升笑道:“母亲说的是。”
  老妇人笑着捏捏儿子的面颊道:“笑起来多好看呢,怎么就要扳着一张脸没有一点活人气呢。去吧,知道你很忙,衙门里的事情要办好,家里的事情也要办好,你其实比你爹强的不是一星半点。”
  卢象升呵呵笑道:“毕竟你儿子是两榜进士出身,我爹呵呵……”
  老妇人叹口气道:“今天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也有一个两榜进士来找你,他的排名好像比你还高一些。”
  卢象升将最后一口甑糕吃进肚子道:“史可法来了,孩儿是知道的,从他进潼关的那一刻,孩儿就知晓了,大明朝斩杀了大明的卢象升,也不知他来找我这个蓝田县卢象升做什么。”
  老妇人道:“我很担心这家伙来了之后会羞辱我的儿子。”
  卢象升瞅着母亲亮晶晶的眼睛道:“我接着就是了。”
  第029章 羊入虎口?
  史可法来到了蓝田县,云昭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这个人。
  史学家在赞美这个人,文学家在讴歌这个人,而政治家们却在鄙薄这个人!
  他是一个纯粹的文人,一个将儒家典籍读的通透的文人,并且是一个培养出来了一丝丝浩然正气的读书人。
  不过,在云昭看来,此人可以担任大鸿胪这样的官职,担任书院祭酒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甚至可以干一些水磨石功夫的事情,因为他毅力恒心都不缺。
  唯独不能成为最高等级的官僚!
  其原因就在于他太要脸皮,且心肠不够狠毒。
  在盛世的时候这样的人是最好的官员,可惜,他中进士的时候,已经是崇祯一年了。
  大明朝与建奴,流寇的漫长战争,已经让无数英杰死于事,等到大明江山最后一丝希望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除过宵衣旰食,苦心孤诣,以命相搏之外,再无他法。
  他的努力,成为了大明史书的绝唱,让大明世界毁灭的不那么难看,让中华史官还可以用磅礴的笔触去书写一幕悲歌。
  而大明,终究亡了……
  “以礼相待,随他去。”
  云昭沉思良久之后,终于给史可法的到来定下了调子。
  于是,蓝田县繁华依旧!
  “蓝田县竟然繁盛如斯!”
  这是史可法进入蓝田县之后发出的第一声感慨。
  而后,他便只用眼睛看这片新奇的土地,不再说话。
  这几乎是所有大明官员进入蓝田县之后的标准反应,在到来之前,他们以为刚刚经历过两场灾难的蓝田县虽然不能是饿殍遍地,至少也应该是一个残破的地方。
  西安城墙上的洪水痕迹还在,可是,田野中已经恢复了阡陌交通,虽然有些地方还有残水未退,可是,那些水坑里到处都是光屁股的孩童捉鱼的身影,就已经把灾难的影子悄悄抹掉了。
  到处都是新建的房屋,这些房屋很漂亮,看的出来,有些房屋还没有干透,不过,蹲在新房屋边上的农夫们却没有丝毫的焦急之色,反正到了冬日,这些房子一定会干透达到入住的条件。
  灞桥上还有地龙翻身之后留下的印记,不过,在老灞桥不远处,一座新的桥梁正在架设中,老桥上不允许沉重的载货马车过桥,一座由无数大船链接而成的浮桥正在担当运货的重任。
  一切都有条不紊的。
  来蓝田县之前,无数的友人曾经劝诫过他,在这些人的口中,云昭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强盗,与李洪基,张秉忠一般无二。
  可是呢,那一篇《少年中国说》的出现,让史可法心中的云昭形象有了一些变化。
  他不是来看云昭的,更不是为了蓝田县来的,这个地方在他的心中早就是贼窝,虎狼横行之地。
  自从知道卢象升没有死之后,他就一心想要再次见到卢象升,在与卢象升在山东共事的时候,他深深地认识到了这个男人的才华,更加知晓他是在何等艰难困苦中将十万百姓从建奴手中拯救回来的。
  卢象升下狱的时候,他也曾多方奔走,不断地上本为他求情,可惜,他的奏章在山崩海啸一般的弹章面前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没有人知道,当长发覆面的卢象升被斩首于街市上的时候,有一个男子匍匐在一间酒楼上嚎啕大哭,哀叹着大明为数不多的一个君子的陨落。
  一个小小的户部佥事,此时此刻眼看着大明的梁柱被焚,束手无策!
  “某家听说,蓝田县如今只有一个富户,便是云氏?”
  走进没有城墙的蓝田县,史可法瞅着一些高墙大院,第一次问雇佣来的车夫。
  “云氏可不是最有钱的,在蓝田县比云氏有钱的人家数不清啊。”
  车夫回答的很古怪。
  “云氏不是最有钱的,那么,谁家最有钱呢?”
  “东乡的刘氏,人家的布匹据说多的可以覆盖整个蓝田县,虽然在几年前他们的家主因为贪渎被县尊给砍掉了脑袋,家世大不如前,不过人家依旧家大业大。
  南乡的何氏也是一个狗大户,人家不种田了,专门雇佣流民帮他家挖煤,这么多年下来,你看看人家,我们刚才路过的那片大宅子全是人家的。
  北乡章氏,人家的家主走了仕途,两个儿子操持蓝田县家业,修整蓝田县城的时候人家可是出了死力的,县城里有一条街都是人家的。”
  史可法回头欣赏一下何氏的大宅子道:“最早的有钱人都哪里去了?”
  车夫奇怪的看了史可法一眼道:“他们就是最早的富户,这狗日的老天爷就是偏心,以前是有钱人,现在还是有钱人,就不见有一家着火的。”
  “他们比云氏有钱,那么云氏算什么呢?”
  “云氏就是咱蓝田县的天,都成老天了,还要那么些钱干什么,他家的钱都借给流民们安家落户了,听说云氏老奶奶手里还存着一屋子的欠条,看样子再过两年,老奶奶又要把借条烧掉腾屋子给孙孙们居住。”
  “咦?烧借据?”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们县尊八岁的时候就干过一次了,借了云氏的钱,能还上的都会还,一些倒了霉的实在是还不上,那也就还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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