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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我没想过要一直苟且偷生下去。
  我的生命是很多兄弟给我的,没有他们,我大概早就死了。所以我这条命算是跟兄弟们借来的,迟早要还。过一天是一天,不奢求长命百岁。
  但是身边有了小灰后,我就变得很贪心。
  不想死。再给我一天的时间,一天就好,我想再和他共度一天。苍天有眼,应对有情人垂怜。
  「你敢丢下去的话就杀了你。」
  小灰的声音从井边传来,我看见了,他拿着一把小刀抵在猴子弟弟的脖子上。
  「你什么时候⋯⋯」
  「我一直跟在后头,因为觉得你的神情诡异。」
  「是吗?还真是机灵!」他哀慟地喊:「我要让你也体会到失去哥哥的感觉!」
  「那你的父母就会再体会一次失去儿子的感觉。」小灰平静地说:「在同一天里。」
  小灰并不是开玩笑,刀锋在弟弟脖子上划出一道浅浅血痕,眼里只有残忍的野性。彷彿划开喉咙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不行!不行让他成为恶魔!不要像我一样坠入深渊!
  我想起暴哥握着我的手向猴子开枪那天——生而为人,那条底线一旦越过了,就回不去了。馀生只剩无尽恶梦。不行,我要把你永远留在光明里。
  我喊:「小灰,住手!」
  小灰置若罔闻,说:「把石头扔到一旁。」
  他们对峙了很久,谁都没有动作。猴子弟弟悲愤不已:「先是害死了我哥哥、现在又要杀了我吗?你不觉得这样的态度很厚脸皮吗?若是苍天有眼,应该要天打雷劈,灭了你们!你们都是魔鬼!」
  「或许吧。」小灰往猴子弟弟走近几步,刀口也越陷越深:「你的哥哥是你的英雄,那怎么办,我的哥哥也是我的英雄。」
  我声嘶力竭地喊:「别这样!小灰!」
  「所以谁都不能从我身边夺走他。」
  血珠沿着刀口滴了下来,滴在弟弟沾满泥泞的吊嘎上,最后弟弟白着脸扔掉那块大石头,飞快地退开小灰身边。他跑不快,还瘸着一条腿,重心不稳,摔在了凹凸不平的泥土上。
  小灰像是盯着猎物,锁定目标,握紧手中的小刀走向他——
  「小灰,听话!求你、我求你!」我大喊。
  小灰怔住。
  和井里的我四目相交。
  已经够了。
  求求你。
  至少我不能让你也成为恶魔,那样我真的无法原谅自己。
  我朝着小灰伸出手:「和哥一起远走高飞吧。」
  爬回地面后,已经要天黑了。我重新装满了那几桶水,朝着摔在一旁的猴子弟弟伸出手,他极度害怕,往后爬了几步,拒绝握住我的手。我只好帮他捡来他的拐杖,让他自己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我帮他提着那几桶水:「帮你拿回去后我们就会离开。」
  老人家准备了粗茶淡饭,不顾老人家的挽留,我们说要赶路得先走了,只是口头承诺下次再来看他们。小山坡上,年老失修的路灯一闪一闪,猴子弟弟站在路灯下,脖子上那道血痕已经凝固了。
  他说:「不要再来了,我不会原谅你们的,永远不会!下次再看到你,我真的会杀了你!」
  「好。」我从后车厢拿出另外一袋纸钞:「未来十年的份。我答应猴子每年要定期照顾你们了。」
  猴子弟弟坚决不收,我直接一把塞进他手心。说:「不要就扔了。」
  我看着那张颓丧的脸,彷彿看到八年前失去小灰的我自己,那段混沌时间我活得行尸走肉。我说:「我相信因果报应。所以我现在有多幸福、以后死亡时就有多痛苦。」
  闻言,他抬头看向我。
  我鞠躬:「在那一天来临之前,请一直诅咒我、并坚强地活下去吧。」
  越野车发动,我们又上路了。
  我们是昼伏夜出的动物,见不得光,黑暗中我们活得更舒适、更自由。
  「你哪来的小刀?」我问。
  小灰不回答,看向窗外。
  我扳过他的脸:「外头一片黑有什么好看的?看我。」
  他犹豫一会,将小刀交到我手上,那是一把摺叠刀,体积很小,像手术刀一样锋利。
  「我藏起来的。」他直视我的双眼:「之前在仙境地下室囚禁我监视我,骗我说你已经死的那个中年男人,我从他身上偷的,一直藏在鞋子里。」
  「是为了杀死他吗?」
  「不是,刀太小了,无法一击毙命,还没刺第二下,大概会先被揍一顿。」
  「那是为了防身?」
  小灰没说话,看着车头灯照亮前方几米的乡间小路,说:「我以为你死了,被仙境的人残忍地杀死,你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然后我就不想活了。」
  车子慢慢停在路边,我看着掌心那把刀,拿来突袭刺人太勉强,但如果是在手腕划上一道口子,却是绰绰有馀。我静静看着刀锋那森冷的光。
  「哥你来仙境救我那天,那晚我本来是打算划下去的。结果你就来了,好神奇。我以为我在做梦。」
  「⋯⋯如果我再晚一步,我是不是就见不到你了?」
  指尖在颤抖。如果我推开门看见的是他倒在血泊中,大概真的会发疯。
  「你就没想过我的感受?如果我死了,在地狱看到放弃生命的你,会有什么感受?你觉得我会开心你追随我来了?!」我生气地喊,喉头酸涩。
  他没有回答,我一时气急攻心,拿起刀子要往我自己的手臂划去——就像八年前用铅笔留下伤疤一样。
  「别这样!我错了,别生气!」他紧握着我的手,轻轻抚着我的脸:「对不起⋯⋯我不想死,一点都不,我要和哥好好活下去。」
  我轻轻摩挲着他的脸:「答应我,这把刀可以用来防身、可以用来保护人,但不能用在你自己身上。」
  「我答应。」
  「你发誓,你会好好活下去。」
  「我发誓。」
  我将小刀还给他,他熟练地把小刀藏回鞋底:「以前都是你保护我,我总算有一次可以保护你,太好了。」
  我没说出口——但是你差点杀人了,这是不对的。
  啊,就像我为了你,不介意活成魔鬼;你也是那样的,是吗?
  这扭曲又疯狂的爱,渗到骨子里去,像是罗盘一般的存在,在迷途中指引我前进的方向,善恶都不管。
  我们一直向北开,没有目的地。往人跡罕至的地方走比较安心。
  再崎嶇的荒地在越野车轮下如履平地,小灰偶尔会晕车,打开车窗吐个精光。后来我们开到偏远地带就不再在车内戴口罩遮掩了,我们拉下车窗,让四月的风灌进车内,过得间情逸致。
  我教会他开车,他很聪明,几乎是一点就通。
  偶尔是我驾驶、偶尔是他驾驶,睡睡醒醒。
  我们会带着帽子口罩,在城镇里简单地吃饭或加油,二手的车子比想像中耗油。偶尔在杂货店买一份当日报纸,得知外界的消息,多半是与我们无关的桃色新闻。我原本拿自己抽习惯的菸,转念一想,又和杂货店里紧盯电视不放的阿嬤说:「拿最便宜的。」
  她拿了个来路不明的菸盒给我:「便宜,焦油量也低。」
  一看就是走私菸,之前跟着组织也干过类似交易,为了逃避菸税全都藏在货柜里,换个外包装,里头都装不良品。廉价菸品实在不好闻,劣质货,抽几口就犯噁心,不如趁机戒了菸吧?
  好主意。
  每当我们低着头和城镇里的人群擦肩而过时,我几乎养成伸手压低帽簷的习惯。有种错觉,世界只聚焦在我们身上,让人心慌,而其馀人皆成失焦散景。
  又或者恰恰相反——我们才是被世界排除在外的人。
  车内广播:
  【警方日前已将部分国内嫌疑人移送法办,等待近一步釐清案情。目前正在协调是否向国际求援,怀疑有跨国间的人口贩卖交易⋯⋯另外,民眾怒火难平,之前许多失踪案件疑似遭到警方吃案,申请扩大调查的请愿民眾以达到百万名⋯⋯】
  开到穷乡僻壤后,讯号不佳,电台只剩滋滋声响,再来就听不清了。
  我们买了一本牛皮封面的笔记,和一支铅笔,开始写日记,有时候我写、有时候他写。
  /
  四月二十三
  (不确定是不是今天日期,哥说杂货店都摆过期报纸)
  麦芽糖、快餐店、半颗橘子
  杂货店小妹妹缺了三颗牙,吃太多糖蛀光了
  阳光下的麦芽糖是琥珀色的。春天也是那样,琥珀色、杂质气泡、焦糖味
  电台又听不清了,全世界会忘记我们,我们也会忘记全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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