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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长安旧事(李贤-十六)

  外渣里纯太子vs木头美人刺客
  细节参考初唐,志怪传奇向
  01
  十六把刀抵着他脖子时,被废为庶人的太子李贤正抱着把螺钿紫檀琵琶,弹《渔阳掺挝》。
  刀口双开刃,带血槽,并州产,是宫里送来的好刀。握在手里,薄、凉、趁手。
  颈部以上三个指节,那么一划拉,就能拿到三百金的赏赐。
  三百金有多少,她没概念,但总够她在长安置一处田产,再不做被双亲把她放在案板上的噩梦。
  六年前长安大饥,邻村传唱《菜人歌》,几岁的孩子,略有几斤肉的,价比羔羊。
  宫里的贵人声音尖细,坐青牛车,竹帘四角压金铛。派人把几贯钱放在案板上,说,只要胸口的肉,别的不要,太柴。
  然后她听见按着她脖颈的阿耶[唐代称呼父亲]道,剩下的,不好处置,求贵人也买了,陶釜就在屋里,现煮现吃,不耽误贵人往东去。
  她那回没死,后来最饿的时候,吃过虫。从土里扒出来晒在太阳底下,干掉之后,坟堆里的尸气会散掉些许,好过吃人。
  刃口抵着他脖颈寸许,血顺着刀尖滑落,掉在琵琶弦上,乐声乍停,回忆中断。
  “十六。“
  他双唇微动,声音只她能听见。
  她握刀一向很稳,但李贤下一句说出后,有点不稳了。
  “这么多年,没问过你,有相好的男子么?”
  风乍起,朱门外大雪纷飞,朱门里觥筹交错。今夜宴会,因圣上密旨,说太子冤屈,不日洗刷,想来是皇帝觉得他无罪,但如今圣上风疾不能视物,真正手握玉玺的,是武后。
  而武后想要太子死,这是朝野皆知的事情。
  因此,今夜的宴会,看似喜气洋洋,实则是送行——送他下黄泉。
  十六跪坐在他身后,每一丝肌肉都绷紧,蓄势待发。扮作舞姬的装束层层迭迭,手腕抬起是劝酒的姿势,除了他,别人都看不到腕子里藏的刀。
  温过的酒滚烫,他说完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后,握着她的手一口饮下,不顾尖刃就在喉头。
  她心头紧悬,极速收刀。滴水掉到喉间的差距,把刀收进袖口之前,先出了满身的冷汗。
  疯子。
  太后的亲信、左金吾将军丘神勣就坐在对面,双目炯炯,看她,也看李贤,若有所思。
  数天前派昆仑奴传信,她按信里的意思去会面,年近不惑的一方枭雄,上下打量她,说,明月何皎皎。
  她装傻,对方也是聪明人,哈哈大笑,说杀了李贤,我给你三百金,废奴籍,入我府门。
  还能如何?拜谢,说得将军青眼,十六无以为报。
  没退路,生路也封死了。
  她能如何?六年前就当死,如今多享了人间六年阳寿,是该还的时候。
  宴席之上,她已做好了佯装背刺李贤,实则找机会刺杀丘神勣后再自裁的准备。
  没想到他突然发疯,竟然截断她的计划,现行把人弄过去倒酒。她将计就计,刀亮给丘神勣看,却差点伤了李贤。
  刀收回去,她手还在微抖。要方才真误伤了他,真误伤了他。
  那她这辈子,就活成了天底下最愚蠢的笑话。
  出乎意料,丘神勣没再动作,而宴到三更,宫里传来谕旨,说要把庶人李贤贬至巴州。
  长安到巴州要千余里,还需走蜀道,九死一生。
  但好歹不是死罪,尚有转圜机会。
  夜,五更。
  这人是真喝醉了,还是装醉,她从来分不清楚。他生来就是大唐的皇子、深宫里长大,乃是人精中的人精,演起戏来,优伶都自愧不如。
  既然性命无虞,她就当即退下。但沉水香的冰息擦在耳际,一直烧到领口,是他的鼻尖。
  这么多年,十六没见他碰过其他女人。甚至坊间有传言说太子是个断袖,而太子妃嫁给他之前早已怀了别人的孩子,这些流言甚至还是她去处理的。
  她知道,李贤没什么难言之隐,也不是断袖。
  这事也是十六某次不巧撞见他醉酒后发现的。那时李贤还是太子,天下没人不想攀附,络绎不绝地送女儿来,都希望能早日得到皇嗣。有些性子略急,就搞了些不入流的招数,比如在高昌国葡萄酒里加些催动情欲的药。
  那次她去得晚,赶过去护驾时李贤面色已经很差,偌大的殿里连宫人都被赶出去,只剩他自己。她撩开层层纱帘走进那个卧榻,一心只怕他死。
  但刚见到人,她就被捞过去按在床上,余光掠过茜红床帐,落在他晦暗眼中,变成滔天的雨。
  “来得这么迟。”他声音哑到干涸。“下回,这死士干脆我来做。”
  太子府的死士,少说有一百余人。她不知道李贤把她认成了谁,但这件事到眼下,似乎也不再重要。
  因为他已经开始吻她。衣服一件件地掉在地上,她根本想不到当侍卫要当到这个层面,情急之中把乱糟糟的衣领攥得死紧。
  他拨她手,拨不开,觉得好笑,就停下,低头看她。
  “闭眼。”
  她就闭上眼。接着嘴里被放进一块蜜糖,是从没吃过的。
  “樱桃酪。”提示的声音很低。
  蜜饯的甜味在唇齿里化开,她在太子府寝殿里吃点心这件事,对她来说,比躺在太子寝殿的床上都可笑。但谁都有软肋,她的软肋就是从唇舌到肠腹的恒久饥饿,是荒年留下的深疤,谁都不知道,但李贤知道。
  她尝着蜜饯,尝出点苦涩,脸上还是木呆呆的没什么表情,眼角红了,也不知道。
  听见他叹气,说十六,今夜吃了本王的蜜饯,多少忍耐本王一些。
  那是他们的第一回。
  打架似的,他没收着力,她也不懂谦让,闹得挺不愉快,结束后她有几天没被传唤,窝在后院看麻雀打架,同院的陈七幸灾乐祸,说看看,全院就你最傻,非说殿下危急,搅了殿下的好事。这下领不了月钱,瞧瞧谁急。
  她叼着稻草长叹,语气带着几分惆怅。
  “我不怕领不了月钱。我是怕来不了月事。”
  陈七还呵呵傻笑,半晌反应过来,倒退三步。“十六,你你你是女的?”
  又反应一会,惊得原地翻个筋斗。“你你你……殿下和你睡了?”
  她后知后觉,脸红了,没说话。
  “那你岂不是……殿下欺人太甚!”陈七一拍大腿:“咱就算是死士,那也是卖命不卖身!这算怎么回事儿,挡刀也是你,挡酒也是你,那那那什么还是你?十六,咱犯不上。这宫门一入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今后若是再看上什么如意郎君,你怎么办?”
  “陈七,你长进了,会背诗了。“
  她完全神游天外。好容易,过了这么些天,她把那夜的画面忘了个七七八八,如今被这么一闹,又都想起来了。
  静夜的喘息,床榻的摇动,攥住床帐骨节分明的手覆盖着另一只手,黑发交缠。
  直到天明,他才到底,声音喑哑失控,不能辨识,说,本王常年服药,诞不下子嗣,你无需挂心。然后他披衣下床,走了,把她晾在那。过了许久,她才恍然惊醒,手忙脚乱收拾衣服溜走,天光初亮,听见檐前鸟叫都心惊。
  陈七还在聒噪,见她眼神定定的停在天上,想到个要命的可能,神情顿时严肃。
  “十六,你不会是……切记,万万不可。”
  “晓得。”她嘴角勉强上翘。
  当年入太子府,死士所要牢记的第一条,便是不可僭越。
  汝乃太子之手,太子之眼,太子之心腹。若非太子之命而擅行,则为僭越。僭越者,一律杖杀。
  擅自起心动念,就是僭越的第一步。
  02
  大雪夜,雪地把殿里映得雪白。无需掌灯,也能看得历历分明。
  她被李贤压着,在宴席散去的柱子上。人一晃,烛影也跟着晃。
  他声息沉重,问她在看什么,她说,灯烛。
  李贤失笑,扳过她脸,说,十六,专心点,我在你里面呢。
  沉水香的冷气阵阵扑到她鼻端,吸入腹中,灼烧剧烈。这句话把她烧成了灰,渣滓都不剩。
  她宁愿他不如此执拗,但活到头才能发现,其实他能走的路,也只有那么一条。
  凭什么,凭什么。他和她不同,明明有无数活路可走,却选了那条死路。
  雪地如白夜,让她想起从前随李贤在长安监国,三更时登上钦天监的观星台,听他拍着栏杆唱,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她被晃得思绪不连贯,发尾搅在一起。
  那次之后他也找过她许多次,话少,时间长。她也乐得不说话,但眼神也能泄露天机,她就尽量避免对视。
  尽量,像个不声不响的物件,用过了,就算了。
  但李贤,总能让她心里平地起惊雷。
  比如此刻,动作停了,她不上不下,卡在悬崖顶上,不得不抬起脸,看他。
  近在咫尺又远在天边,右眼下一颗痣,冷漠时格外有情,但其实在床上不留余地,每回都弄到她都疑心李贤对她有私怨,但找不到旁证。
  “十六。“他拧起眉。
  “嗯?”装傻,她最擅长。
  “今夜在宴上,我问你,是否有过心仪的男子。”他继续磨,十足有耐心。“怎么不答。”
  “没有。”她仰起脸,朝着月光。“回殿下,十六,没有心仪的男子。”
  这是今晚她说的第二句,每句似乎都能准确挑得他动火气。
  反正无论怎样她都不会哭,不会求他,也不会说好听的话,最多不过红眼角。但这就是最可气之处。
  眼神里氤氲风暴,是泼天的雨。情绪满溢,还总没事人似的,最要命的是,做什么都冲在最前头,生怕,比他晚死。
  把人欺负到顶点,她终于呜咽出声,指甲头一回抠进他肩膀。断断续续,说殿下,我不能。
  你想要的答案,此生都不会由我说出口。
  他抚平她紧皱的眉,说,好。
  我不再问。
  03
  李贤走了。
  她把衣裳裹紧,拿出那把掉在地上的刀,仔细端详。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洞庭鱼生食最佳,佐以新橙,这些都是她六年前被捡进太子府之后学会的。
  但始终她不知道,李贤为何会选了她。
  当年她没死在案板上。内宫贵人喜欢豢养流民的弃儿当玩物,竹帘动时,菜刀被喊停后不过一个时辰,人就被送进了陶窑。
  万年县陶窑,野狗路过都要绕道的地方。
  受不了折磨被断手断脚扔出去的不知几何,血从暗河流出去,把方圆几里的地染红。
  她有双罕见的深碧色眼睛,是粟特与汉人的混血。上头觉得奇货可居,没早早把她搞废了,而是养在后院柴房里,教她回鹘刀术、跳舞和其他。
  是以名为十六,是在陶窑的排行,也是烧红了烙铁印在后颈的字。人与兽有什么分别?世道乱时,人率兽食人。
  陶窑两个寒暑,她见遍三途恶道、十殿阎王,变得性格臭且硬,刀枪不入,堪称响当当的一块朽木。待到李贤带人将寒窑毁了的那个下午,滔天火光中,有人把压在她身上要扒衣服最后享受一把的公公扎了个对穿,刀尖又压在她额头上时,不过是眨了眨眼。
  “年岁几何?“
  有人在火光中,看不真切。但侧影又被火照极亮,眉峰鼻尖山水丘壑,每道转折都惊心动魄。
  见她木木的,他把死掉的人踹了踹,寻出片能落脚的地方,蹲下身,又问了一遍。
  沁入肌骨的冷香,在飘雪的长安暮冬、腥血遍地的陶窑里,突兀地出现这么一缕。后来很久她才知道,香名沉水,南越的海里才有,千金难寻。
  焚烧时,凉意彻骨,闻久了才知道,那是世间最烈性的香,穿心而过,百年不散。
  她恍惚抬头,寻着味道,找到那双眼睛时,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
  命中逃不掉的一刻,是在泥途中的五浊之世里翻滚,忽地觑见天光乍亮,知道还有另外的活法。
  那一刻的最初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惧怕。
  惧怕光稍纵即逝,便又堕入黑暗。比杀了她更难过,比让她一直受苦更难过。
  “十六。“
  她听见自己这么开口。
  “问你年岁,不是字号。”刀尖又往她额头戳了戳,侍卫语气不善。但须臾刀被他按下,按刀的手浑然如玉,一看,就不是在下头做事的人。
  “年岁,也是十六。”
  嗓子被血糊住了,火在身后腾腾燃起。没了遮掩她只能匍匐站立,衣裳碎得难看,而她知道羞耻为何物,也不过是上一刻的事。
  “十六。从今起,便跟着本王。可能会死,会受伤,但不会再挨饿。愿走,就点头。”
  她死命点头。
  刃口挪走。此时才看清,那玉般的人身上,隐没在火光里的半张脸,半个身子,全是血。剑尖点地,蜿蜒拖过,众人俯首跪拜,叫他殿下。
  鼻尖还萦绕着那点冰火灼烧的余香,陶窑被烧成平地,他放下帘子,声音疲惫至极。
  她就这样入了太子府,那天,是她与他最近的一回对视。
  后来她帮他挡过刀、挡过酒、暗杀过别人也被人暗杀过,寒雪纷纷时杵在门外头值夜,屋里觥筹交错也不知几何,酒醒后总是她送人回去,路途颠簸,免不了挽手搭肩。
  谁都能多想,只她不能。
  她是高昌国遗民。太宗年间高昌国灭,流民迁徙至京兆万年两县,祖辈发过毒誓,李唐一日不灭,一日不归北凉。后来家族没落,对李唐的恨,成了对饥荒的恨。恨长安饥馑时,天子车驾即徙往洛阳避难,留下百姓互相屠戮,赤地千里。
  但李贤把她捡走,给她吃的,说跟他走,永远不会挨饿。
  天子离开长安躲避饥荒,太子却留下监国。那年长安难得没有大灾,因他四方调度粮草,剿灭流匪、把贪赃枉法的中官[中官,即太监。]下狱。这才是惹恼武后的真正原因——一个皇位,不能同时有两个最强竞争者。
  如果能一直如此便好了,如果他退一步便可保全,便好了。
  但那个位置上,不是进,就是死,没有悔棋。
  04
  巴州,十二月。
  李贤自从去了巴州,一年过去,平日里就是醉生梦死。
  消息传回长安,众人都觉得废太子就快完了,连他自己也这么觉得。
  说是醉生梦死,多数时候,还是在折腾她,变着花样地。
  十六还是讷言。李贤就激她,说,我早就知道,你是高昌国遗孤。我也知道,你想杀我。
  他笑得跟真的一样,把刀交到她手里,说,十六,我愿死在你手上。这条命,若你想拿,随时可取。
  她抚摸刀刃上的花纹,良久才问,为什么。
  他低头,嘶一声。说早知你喜欢这个,我便早就送了……松些。
  她被钻了空子,赌气不愿再说话,他就笑,叫她十六,十六。
  一直念,终于念到她有回应,破罐子破摔,问他,殿下,到底想要什么。十六能给的,便都给殿下。
  他握她手,双手交迭,压在床榻上。浪荡至极,心灭了,也还能唱歌,能吟诗。
  “要你活着。”
  他眼里埋的苦痛层层迭迭,将她压垮。
  第一次,她伸出手环抱他,说,这不难。
  数月后。
  青海大非川。
  她站在悬崖边上,背后是追杀千里而至的左金吾将军丘神勣。比上次见到的更神武,白马银甲,望之如神。
  将军开口,说,十六,高昌国是我父亲带兵所灭,你之身世,太子也是从我口中得知。
  西域昆仑,长生之所,你有长生之血,我愿以此,向圣人求得敕令。
  她站在悬崖边上许久,看云。
  良久她开口问。丘将军可曾听过一首诗。
  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
  若有来世,定然先一步遇见他,先一步动心,先一步受煎熬相思之苦。而他,只需做个被爱慕的凉薄之人。
  不多时后,同一悬崖。
  李贤站在悬崖上,丘神勣听过他的遗言,笑容僵住,难得愕然。
  他笑了。
  竟与她字字相同么?
  沧海桑田。
  苍鹰飞过悬崖。复活的十六,徒手埋葬了李贤。
  手指抚摸过碑文,她一步步走下山去。
  “等我。”
  在此处等,在彼岸等,在每条无人驻足的绝路,等我认出你,无论天寒雪深,世事沉沦。
  我将是你的照镜,照见彼此的炽烈和雪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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