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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5章

  新任宣威将军齐连淮带兵自东边围困龙门所。韦衡让人给齐连淮传信:不要围他了,先处理尸疫,如果他们打起来,没有人处理尸疫,那时一旦尸疫扩散到郁山关,卢州可就真的完蛋了。韦衡说他会让部下把自己的头交给齐连淮。
  齐连淮是被朝廷派到卢州来的,他在卢州任职两年,一直防备韦衡和韦德音。他不相信韦衡的话,他给了韦衡的一天的时间,要韦衡交出自己的头,否则他就会出兵攻打韦衡的军队。
  齐连淮带着六万士兵驻扎在龙门所附近,这六万士兵不用来处理尸群,只用来处理活人。
  韦衡觉得这世界很可笑。
  韦衡发起了高烧,头脑依旧清醒。他觉得自己很累,他的身体从来没有这样疲惫过。韦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袍,他穿了一身红袍,最后一次巡视了一遍誓死跟随自己的士兵。
  乌鸦在天上叫。
  龙门所内到处都是尸体。尸群在龙门所的大街上行走。
  龙门所只有城东三坊还有活人,韦衡站在东城的城墙上,下望龙门所城内。龙门所幸存的百姓不知道城外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卢州的少将军来救他们了。
  韦衡垂眼,看到城墙下一个妇人怀里的孩子正在望着自己。他朝那个孩子微微笑了一下。那抱着孩子的母亲也看见了韦衡,眼里满是泪水,抱着孩子朝韦衡跪了下来。
  韦衡忽然就想,活着好,活着真的很好。韦衡的确有过侵吞卢州、裂地称王的野心,他想要幽州、想要妫州,还想要朔州,他一步步布下自己的棋子。那时他心想,这卢州是他花费了极大的心力守住的,这本来就该是他的东西,如果他不能成功在卢州起事,卢州再次陷落,那卢州也活该陷落——他的东西他不能握在手里,那谁也别想再握住!
  可是卢州不只有他韦衡。
  卢州有一百五十万人。
  到了现在,韦衡发现自己舍不得让这一百五十万人跟着他一起遭殃。人人都有一念之仁,原来他舍不得让百姓承受他的野心带来的后果。
  韦衡在人群里看见了奉玄。
  韦衡想起了隐微药师。舒娘在离开卢州时,说自己要去一趟南方,去建业为一位娘子看病,不知道舒娘在南方过得可还好吗?他很怕自己会让舒娘感到失望。
  他要让舒娘失望了,他也要让他姨母失望了。他不敢去想韦将军。
  韦衡下城,对高勒说:“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没带着冲雪来。以后见不着它了。”
  高勒说:“少将军,保重身体,我们冲出去!一个齐连淮,我都不放在眼里,您难道怕他?!”
  韦衡忽然哈哈大笑。
  韦衡说:“好!!豪气冲天!”
  韦衡问高勒:“高勒,你怕不怕死!”
  高勒说:“少将军这话说的,我自从跟了您,只有阎王怕我,没有我怕阎王!”
  韦衡说:“你割下我的头,给齐连淮送去。这件事可能会要你的命。”
  高勒看向韦衡,忽然哑了嗓子。
  韦衡看了高勒一眼,“怎么,怕了?”
  高勒立刻跪在地上,说:“少将军,请千万活着!您不能死!”
  “我不怕死,我觉得累。”
  “少将军,咱当兵的人最不怕的就是累。什么样的苦咱们没吃过!您扛过这几天,咱们反了这狗屁荀家,凭您在卢州的威望,只要扛过这几天,兄弟们都跟着您,咱们不怕拼不出来一个未来!到时候不要说一个卢州,这关东各州都是您的!太子让您不好过,到时候他就要不好过了!”
  “说得真好。可是打仗的话,又得死好多人呢。我想做一个救人的人,最后成了杀人最多的人。”
  韦衡瞥见人群里的奉玄时,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奉玄解“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那句话时的样子。天地没有私心,所以无所作为,天地之间如同一个风箱,人的作为越多,这风箱里的风就越大、越乱。他这一动……原来是错了吗?
  他错了?他错在哪里。余丹记私仇而忘大恨,拖垮了龙门所,直接折断了他的谋划。而他错在了哪里?
  “少将军,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什么算小节呢?一条命、十条命、一百条命、一千条……还是几万条、几十万条。”韦衡喃喃自问。他抬头看天,看见一群乌鸦在天上盘旋。冬天里出现了这么多乌鸦,说明这地方……死人太多了。他在发烧,眼中干涩,他的双眼似乎正在被火烛炙烤,他感到全身都无比地酸痛,这一具肉身,实在太过沉重了。
  他第一次见他姨母时,这身体也这样沉重。他姨母擦去他眼里的血泪,捂住他的眼睛,对他说:“别看。”
  那时他的命被屠杀伐折罗部的人看作是“小节”。只有他姨母珍重他这一条命,可是……可是……其实他不是韦德音的外甥。韦德音的亲外甥已经死在他身边了。
  韦衡对高勒说:“兄弟,你陪我这么多年,我韦衡感谢你。”
  高勒从韦衡的话里听出了一丝不祥的哀伤之音,他立刻说:“少将军,您别谢我,您好好活着,这就是所有弟兄唯一希望的。”
  韦衡“嗯”了一声,说:“我确实有些累,可能歇一歇就好了。我实在走不动路,你扶我回去吧。”
  有时候人一泄气,就如长堤崩溃,就再也找不回以前的精气神了。韦衡觉得自己很累,他想,这可能是因为他发烧太多天了。他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很陌生,陌生而新奇,然而他又很熟悉。他觉得自己像是活在一个不属于自己的世界里,他觉得茫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活在哪里。他希望自己能好好休息一会儿,找回以前的野心,或者……强烈的恨意。那些恨意、那些野心,那些支撑他的东西都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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