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乡(二更)

  病假休完,白诺又投身于新一轮“不存在”的任务里去。那年运气糟到极点,上一次弹孔还没愈合,这次直接被子弹轰出个贯穿伤。
  仓库地面阴冷潮湿,四周一片漆黑。腹腔流出的血液正带走体温,他骇然意识到这里就是终点。
  怦、怦、怦……
  心脏的跳动一下比一下微弱……
  可是秦销还好好活着。
  哪有脸面去见爸妈和大姐?
  没人管着,齐鑫一定会复吸,说不定没几个月,就会下来和他们团聚……
  各种纷乱的念头不断往外冒,恍惚中一道袅袅的清影从黑暗深处而来,轻而慢地蹲在眼前。
  她手里提着一盏碧汪汪的宫灯,面容在灯光下逐渐清晰,绿荧荧的眼眸浮在黑暗中,宛如两团野火。
  要是……
  要是能再看她一眼就好了。
  要是能再……要是能再……
  白诺闭着眼,咬着牙,一阵强烈的不甘心从脊椎蹿起!
  他还想见她!
  他还没把她从秦销手里救出来!!
  他怎么可以死?!!!
  ……
  后来医生说是钢铁般的意志力,使他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
  三十几个小时的抢救,勉强捡了条命回来,他没有得到该给英雄的嘉奖,还得为十人小队只有他一人生还作出交待。
  没完没了的调查,没日没夜的审讯,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变着法儿地磋磨他。
  他不善言辞,好几次陷入对方的文字陷阱,释放日期从一周推后到半个月,又推到一个月……
  要是再让他说几天,他就要给自己“说”定罪了。
  领导知道他的苦闷无处发泄,又听说他昏迷时好像叫了个姑娘的名字,便默许他在看管期间可以用手机与外界联系。
  他没有直接联系汪盏,担心秦销监管着她的通讯,会翻她的聊天记录,所以先用了一个境外的匿名手机号给她发了张照片。
  ——肩膀上已经结了痂的伤。
  她给他包扎过,应该能认出来是他。
  然后问【你好吗?】
  几个小时后,汪盏回复:【我很好】
  他盯着屏幕,慢慢皱起眉。清清白白二十多年没撩过妹,不知道下一句说什么好。
  还没等想清楚,汪盏却又发来了一条:
  【我会好好活着的】
  白诺靠在床头上,握着手机的指尖轻微发颤,神经末梢突然蹿起一股电流般的躁动。
  居然有人可以读懂他的脑电波?
  有人可以不需要他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就能先一步回答他的问题?
  领导们对他的评价向来是“沉默寡言,坚如磐石”,其实沟通对他而言一直是难题。
  因为从小就没人跟他说话。
  他是一个标志着父母完成了传宗接代任务的工具。
  年迈的父亲对他寄予厚望,严格要求,父亲开口就是教育他,不允许他讲一个字。
  年迈的母亲只供了卵,因他不是在她肚子里长大得,也不视他为亲生的孩子。她对他只有冷言冷语,于是他也不想和她讲话。
  后来父母相继离世,他去了大姐家。在那里,他是和大姐年纪相差二十多岁的“二胎”,是让人嘲笑的封建顽固思想的“典型”。
  大姐和姐夫永远在吵架。吵到他躲在桌下,捂着耳朵,希望世界上所有人都是哑巴。
  外甥和外甥女记恨他抢走了妈妈,明里暗里给他使绊子。他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默默背起那些锅,反正也没人喜欢他。
  后来稍稍长大了点。
  那一天,齐鑫和齐淼又抱在一起哭,姐夫又是叫着骂着,拎起酒瓶要往墙上砸。
  但这一次,白诺从背后抓住了他,一使劲,将姐夫狠狠推到桌下。
  那一刻,他发现了世界的终极规律——暴力可以终结语言带来的混乱。
  所以,他可以不会讲话,但他的拳头必须够硬。
  ……
  汪盏没再发来消息,手机屏幕的幽光照着他的脸,滚烫的眼泪不停滴到手背上。
  没想过自己也是会哭的。
  谁知道眼泪是这么热,还流了那么多,怎么也停不下来。
  调查组的领导可以不听他解释,那些只会溜须拍马、花言巧语的废物军官也可以比他升得更快更高。
  他不介怀了……也不愤怒了……
  因为他摘下了一朵解语花。
  ……
  后来,他换了许多个匿名手机号给他的“解语花”发月亮的照片。
  不泄露保密地点,却带着一点标志:训练场上的弦月、嵌在宿舍窗框中的弯月、水龙头下流动的满月……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她一定明白的。
  ·
  上层斗法结束于春节前夕。
  他所在的派系获胜,不管调查期间说了什么不该说的,“锅”也由别人来顶。
  那年春节,他的假期比往年多了五天,算作这几个月苛待的补偿。
  回到过完户的新家,他打扫干净,贴上春联,挂起灯笼,然而直到除夕夜,对面的别墅也没有亮起灯。
  派人查了汪盏的行程,得知她还在泉州拍戏。
  按照往年惯例,正月初二要抓着齐鑫给亲戚们拜年,正月初三得去秦皇岛拜访几位老司令。要是去剧组探班,最早也得是初三以后。
  然而意外的是初一夜里,汪盏居然回来了。
  他是个军人,也是个行动派,直接敲开对面的门,邀请她初四来家里一起吃饭。
  长年在部队吃食堂,第一次下厨兵荒马乱。初四那天起了个大早,按着菜谱忙活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汪盏上门时,厨房一片狼藉,堪比杀人现场。
  白诺有点窘迫,双手在围裙上蹭来蹭去。
  汪盏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垂下眼眸,微微笑了下,便挽起袖子,洗了手,自觉接过了烂摊子。
  北京的冬天不怎么下雪,风势却很劲猛,红灯笼在窗外在北风里摇曳,一下一下轻撞着窗。
  按汪盏的吩咐,他把摘下来的菜、血淋淋的鱼、剃完的鸡骨都扔进厨余处理器里,然后从水槽前一抬头,忽然看见贴着玻璃朦胧映出两道忙碌的身影,与红“福”字重迭又分开。
  此时天已经彻底黑下来,小区里路灯静静地亮着,偶尔传来几声摔炮的炸响和拖着长调子的窜天猴。
  厨房的灯光温暖,汪盏在他背后安静地切菜,噔、噔、噔,一下又一下,宁静而悠长。
  白诺忽然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然后是过度满足后的一片柔软,旋即酸胀的嫉妒在心底像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厨房,暖灯,切菜,饭香……
  这一刻,他恨不得凝固在八音盒水晶球里。
  但是以后会有一个男人……不是秦销……而是别的男人……那个会拥有她一辈子的男人,把这一刻视为平凡的日常。
  把她从秦销的手里救出来以后,他会默默退到一旁。
  某一天,她会选择一位善良忠厚的男人结婚,他会亲自为她把关。
  他不会是那个幸运的男人。
  走上派系权斗这条路,就没有想过后退,天各一方是最好的结局。
  但只要他还活着一天,就会一如既往地躲在暗处,默默守护着她。
  咻——咻——
  窜天猴在屋外爆开,檐下的红灯笼轻轻地撞。
  白诺望着汪盏映在窗玻璃上的虚影,笑着叹了口气。
  没关系,他拥有过此时此刻。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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