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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节

  他的目光久久停留在扶苏脸上,最终却是一句话都未说。
  殿内只有沙沙风声。
  以及扶苏不时的痛哭之声。
  见父皇无动于衷,甚至对自己的话置若罔闻,扶苏心中却更显不安。
  父皇对人对事明察秋毫,真正的难眩以伪。
  若是自己真有说错,恐早就为父皇呵斥,甚至是斥责了。
  而今却莫名的平静。
  这让扶苏慌乱的心,更加的瑟瑟发抖。
  但也愈发坚定了扶苏的决心,他知道,自己若继续强说,定会惹得始皇震怒,甚至可能再度激怒父皇的歧见,但他实在接受不了,继续见到始皇拖着疲倦憔悴的病体处理政事。
  那是他的父皇。
  他最为敬畏最为崇敬的父皇!
  扶苏颤声道:
  “儿臣斗胆请父皇不要再服用方士所炼药石。”
  “大秦自从商君变法后,便严禁巫术方士丹药流布,先祖昭襄先王、孝文王都曾重病卧榻不起,但都始终没有用过方士,而孝文先王更是因此习了一手医术,成了半个医家。”
  “大秦立国以来,父皇更曾明令。”
  “方士是有用则用,但绝不涉及到治病。”
  “大秦对方士的禁令,虽不如往昔森严,然依旧是秦法明令。”
  “父皇何以要自废法令?”
  “儿臣知晓,父皇乃皇帝,大秦命运皆系于父皇一人之身,父皇不愿引起外界猜疑,所以想用丹药提振精神。”
  “但儿臣只想父皇康健。”
  “儿臣求父皇不要再服食丹药了。”
  “儿臣今后愿以赤足踏遍山川,为父皇寻觅真正的神医。”
  “请父皇恩准。”
  看着已泣不成声的扶苏,嬴政良久无言,最终才淡淡道:“嵇恒又跟你说了什么?”
  “父皇——”
  嬴政冷冷看着扶苏,道:“扶苏,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国事为重。”
  “儿臣遵命……”
  扶苏终于站了起来,他作揖道:“嵇恒这次并未讲太多,但讲的十分露骨,上一次,嵇恒留下了一个问题,就是当今天下,若继续强推秦政秦制,最终何地何势力会最先叛乱。”
  “你如何答的?”嬴政漠然道。
  扶苏道:“儿臣回答的是楚地,楚系贵族。”
  “嵇恒又如何说?”
  扶苏道:“嵇恒也认同是楚地,但并不认为是贵族,而认为是黔首。”
  “黔首?!”嬴政蹙眉。
  扶苏深吸口气,心绪渐渐平静。
  他缓缓道:“嵇恒的确说的是黔首,他说,关东六地明面上的贵族这些,的确叫嚣声很大,但这些势力因有一定的家财,并不太可能率先举事,他们的承受能力,远高于现在的叫嚣。”
  “天下真正民不聊生的是底层。”
  “他们承受能力很低。”
  “在各种征收租赋之下,已开始卖妻卖子,甚至是当卖自身,但若还不能活命,未必不敢亡命一博。”
  “而真正导致这一切的,其实是朝廷的傲慢。”
  “大争之世后,民智初启,天下的官民关系,已发生了变化。”
  “然朝廷还浑然不觉。
  “依旧视底层为奴隶,为草芥,甚至是牲畜。”
  “因而底层的不满情绪,其实早已开始堆积,秦政秦制只是在加剧,等到底层民众彻底生活不下去,到时自会暴起叛乱,而早已窥视良久的关东贵族,也会趁机而动。”
  “到时天下恐皆反!”
  “在嵇恒看来,而今的大秦,已被架在了火上,就差最后一捧枯草,就能将大秦焚尽。”
  说到这。
  扶苏顿了一下。
  他悄悄看了始皇一眼,始皇脸颊冷峻,并无任何异色。
  “官民?”嬴政咀嚼了几下,点头道:“倒是比之前多了几分新意。”
  “还有呢?”嬴政问道。
  扶苏躬身道:
  “嵇恒说大秦的体制也有问题。”
  “只设计了中上层。”
  “并没考虑过下层,尤其是最底层。”
  “他还提到,人心是会变的,李斯丞相在立国后,也渐渐失了本心。”
  闻言。
  嬴政长长的沉默了,脸色阴沉的可怕。
  扶苏低垂着头,干咽了几口唾沫,咬牙继续道:“但在嵇恒眼中,这些都只能算纤芥之疾,真正伤及大秦根本的,其实是……父皇。”
  “父皇这些年急于求成,以至索取无度,进而贻害了天下。”
  “大秦真正的安国之法……”
  “在父皇!”
  第067章 谋之长远,其势明矣!
  举殿默然无声。
  扶苏竭力垂着头,身子不住颤抖着。
  自记事以来,他就清楚的知晓一点,父皇的命令是不能违拗的,也是绝不能质疑的。
  况且。
  他对始皇又是那么的敬畏。
  他已不敢再说话,在心中更是打定主意,若始皇不逼他说话,就决然不再开口,始皇若要打要骂,也绝不吭声,甚至于他宁愿始皇打自己来消气,这样或许能让始皇舒坦一些。
  殿内死寂。
  扶苏站在殿内,只感觉呼吸艰难。
  然则,他预想的始皇暴怒并没有发生,或者说始皇的确怒了,但最终并未发作,只是粗重的喘息一声,又渐渐平复下去,只是目光久久的注视着。
  良久。
  嬴政才漠然道:“你也这般认为吗?”
  “儿臣……儿臣不敢。”扶苏声音颤抖的厉害。
  “以你的秉性,若是不赞成,根本就不会说出口。”嬴政冷冷一句。
  扶苏脸色微变。
  直接被吓得长跪在地。
  嬴政冷哼道:“矫揉造作,连这点心思都坚定不了,日后还能做大事?”
  扶苏脸色一白,却不敢再开口了。
  嬴政失望的摇摇头,道:“天下之事,岂是他一落魄贵族能说得清的?”
  “他的确有自己的见解。”
  “然一统天下该如何治理,此亘古唯有之难题也。”
  “何以谓之难题?”
  “盖三皇五帝,以及夏商周三代,天下从未有过长达五百余年的动荡大争,在这数百年的动荡年间,天下未曾停过怨怼三代之旧制也,大秦一统天下,为的就是在三代旧制下,除旧立新,力图争出一条新路也。”
  “礼崩乐坏,瓦釜雷鸣,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此之谓也!”
  “然天下动荡杀伐五百余年,血流漂橹,生民涂炭流离,种种弊端,早已尽显光天化日。”
  “天下积弊陈苛久矣,但想趟出一条新路,既要免去连绵刀兵震荡,又要免去华夏裂土之患,其中艰难,朝野上下何人不知?若非如此,大秦立国之后岂会革故鼎新?岂会踏上变法图治?岂会毅然抛弃‘法先王’的老路?”
  “天下何去何从,岂是竖子能谋?”
  “你莫不以为,听了嵇恒几番慷慨陈词,就认为治理天下不过尔尔?”
  “天下之事,从来都不是迫于朝议,更不是迫于朕的威严压力,而是迫在时也,势也。”
  “当此之时如同战场,军令一旦决断,便得三军用命,不许异议再出。”
  “此势天下之大势也,乃新政之大局也!”
  “关乎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
  “天下之势,因时而动,不为外物掌控。”
  “你真以为看了一些书籍,知晓了一些事情,明白了一些道理,就能治理好国家了?”
  “老子说:治大国如烹小鲜。”
  “朕何尝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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