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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白玉烟,明天学习方法交流大会的稿子写好了吗?”
  被叫到名字的女生吓了一跳,强压着脸上的表情转过头,只见数学老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窗边。
  “这次是专门开给高一高二同学的,比较正式,你写完的话给我看一眼,我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改进的。”
  “好的老师,”她从书立中抽出两张纸递过去,“我已经写好了。”
  “嗯,”数学老师才扫了几行便连连点头,“写得真不错。其实你说的这句我很认可:‘笔记,是一个学生听课思考的痕迹,抄到了笔记,是不等于抄到了思考的。’你看看这说的,老师送你俩字,精辟!”
  白玉烟送了数学老师一个真诚的假笑。
  “高一高二的同学就该听听你这种掌握了方法的学生做的分享,以免走了弯路,浪费大好年华。”
  既然都应试教育了,白玉烟心想,走哪条路不是浪费大好年华。
  “现在很多学生做分享都藏着掖着,觉得大家学到了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名次就会下降,一点人情味都没有了!像你这样倾囊相授的同学实在是我们学校办学的中坚力量!”
  数学老师拍了拍白玉烟的肩膀。
  “你这样的人上了社会也是有义之士,还记得老师当时上学的时候也是……”
  白玉烟收回了自己的耳朵。
  她希望在自己出场之前,崔璨就已经离开大会堂了。全校级的大会,话虽如此,凭崔璨的性格依然很有可能会半路翘掉去买零食吃。
  这篇发言稿里太多言不由衷,写到如何提高学习的积极性时,她左思右想也不知除了那些功利主义论调自己还能写些什么;如果大家学习的动力源自所谓兴趣而不是恐惧,高考也不至于变成如今这种你死我活的状况了。高中的考试,本质上仍然是场十分残酷原始的厮杀,但领导老师似乎总是不理解或故意忽略这一点,将它当作一类十分文明现代的竞争放到台面上讨论,这种不太识相的行为让一切看起来都假惺惺的。她即将成为这场虚伪的表演中台词最多的主角之一,可她不希望妹妹看见自己和她的敌人站在一起。
  数学老师越是滔滔不绝,她越觉得自己那篇发言稿面目可憎起来。
  “……感谢苗壮实同学带来的语文考试技巧分享!下面让我们有请,两次获得年级第……”
  后台老师对白玉烟使了个眼色,白玉烟接过话筒走上台,大会堂的灯光非常刺眼,有那么很长一段时间,台下都对她来说一片漆黑。主持人介绍完她后,那片漆黑中传来雷鸣的掌声,恍惚间她所站的似乎古罗马的斗兽场中央,对面的夜幕中是未知的猛兽在发出撼动她五脏六腑的怒吼。
  这是一场血腥的互相残杀,她脑袋里不断冒出这样不合时宜的想法,但我站在这里,衣冠楚楚地强调:奥林匹克精神。
  念了叁行之后,她终于能看清一排排座椅间写着班级安排的牌子。她很快找到高二14班,她的眼神在一张张面孔上扫过,未发现目标后,她又更加仔细地挨个检视了一遍。
  她记得崔璨的同桌,崔璨说过从高一分班前她们便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如果她那个同桌旁边都找不到崔璨的人影,那崔璨确实是惯例地耍了滑头,偷偷跑掉了。
  汤雅倩的两边都没有看见崔璨,白玉烟在心中长舒一口气。
  从容地朗读着纸上的内容,舞台的灯光集中在她身上,她放心投身这场粉饰太平的表演。
  相互理解,友谊长存,团结一致,公平竞争。
  参与比获胜更重要。
  谢谢大家。
  她望向台下微笑着鼓掌的领导。
  她忽然觉得一切都让人难以忍受。
  “白姐,那是你妹吗?”
  前桌同学敲了敲桌面,白玉烟从物理题目中抬起脑袋,闻言心倏地一提,忐忑地转头望向窗外。
  前桌眼力不赖,确实是崔璨。懒洋洋趴在栏杆边上似乎正晒太阳,两只脚轮班互踢鞋跟,吊儿郎当的动作十分具有辨识度。
  只是今天毛躁的头发罕见地束了个低马尾,露出颈部的皮肤——不省心的小屁孩甚至入冬了还穿着白色的秋季低领校服外套,在一群披着冬装校服的蓝黑色企鹅当中十分扎眼。
  自从上次在操场吵架,两个人至今仍保持着同暑假时的断联状态。崔璨也没有别的理由忽然出现在16班门口,找她一定想商量点什么,也可能突发急事需要帮忙;但既然是来找她的,为什么既不发短信,也不找自己的同班同学帮她传话呢,难道是小孩子比较爱面子,说不出口吗?
  经验告诉白玉烟,崔璨面对她的时候脸皮比一般小孩子厚很多,不太容易出现这种议和只议半截的情况。踌躇了十几秒,她取下自己搭在椅背上宽大的羊毛围巾站起身,没往教室门口的方向走几步,有些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
  隔壁班的一个女生出现在她视野中,同样穿着单薄的秋季校服,拍了拍崔璨的肩膀,两人十分熟络地打个招呼寒暄了几句,接着勾肩搭背地朝楼梯走去。
  两只白色海鸥结伴在蓝黑色企鹅群中渐渐飞远,和谐得有些刺眼,显然,崔璨刚刚等的是这个女生。
  当她的脚步僵住,她花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这种身体凉下去、想要躲起来的冲动叫尴尬。
  依稀记得隔壁班的这个女生,及肩的头发发尾内扣做得很精致,左手手腕戴很多只粗细不一颜色不同的金属手环,走路时发出风铃般叮叮当当的脆响,在穿着朴素的同级生里很夺眼球。有一次在走廊上两人擦肩而过,对方夹着一块边缘磨得面目全非的双翘板,而自己正抱着团员申请表。对方打量她,先是瞥了瞥她鼻梁上鲜少佩戴的黑框眼镜,接着又扫了眼她手肘与肋部之间夹着的那迭表格,从这种不太舒服的审视中,白玉烟大略猜到对方什么心理,她只是懒得理会。
  迭起围巾回到座位,前桌早就离开了座位不见影踪,白玉烟若无其事地拿起笔接着写题,几分钟过后,她仍然没读完那道题干只有四行的电势题。
  一天中午白玉烟和班长在16班门口分卷子,金属手环彼此敲击的声响从她耳边飘过,她与班长同时抬头看向那人走过的背影。
  班长是个对篮球鞋颇有研究的男生,脚上的AJ一周不重样,待女生走远后,语气不乏艳羡地低声对白玉烟说了句:“卡地亚诶。”
  “什么?”白玉烟茫然地从两迭卷子间抬头。
  “她的手环,卡地亚的。”
  “噢……”她用手掌轻轻摸了摸自己的后颈,“确实挺好看的。”
  崔璨会和那个女生玩得来是情理之中,她想,也许一些普通的巧合就能让她们认识彼此,毕竟这么大个学校却只有一个食堂,一个超市,一个书店,一个诊所;滑板……崔璨也玩滑板,两人家境也更相似,都没有什么后顾之忧。记得妹妹曾经打趣过自己的大堆头衔,更不必提前些日子演讲时想起妹妹也许在看的心虚——也许她确实更该找个这样的朋友,现在她们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和活动。妹妹更不容易孤单了。
  挺好的,只是受欢迎的妹妹又认识了一个新朋友而已。妹妹朋友向来不少。
  而假如,假如崔璨不是自己的妹妹,从来不认识自己,两人在走廊上那样擦肩而过,崔璨也会向自己投来那种眼神吗?
  鸿鹄与燕雀……
  曾几何时,我以为我才是被仰望的那个。
  “同学们,马上八省联考了……”
  班主任换了两次,现在是个叁十出头的青年单身男教师,北大物理系毕业,同班同学们或高调或无言地崇拜着他,课堂氛围十分融洽。
  “……今年是改革的第一届,我们学校在选科这个事情上有很多没有做好预判导致的……”
  白玉烟抬头看了眼黑板上方悬挂的摄像头,想象从那个玻璃凸透镜的里面观察整个课堂的模样。她坐在第叁列第叁排,离老师很近;她穿着校服,与同窗整齐划一;她握着笔不敢松手,桌面上的纸张满是红与黑的线。不大的教室里有五十个学生,每张桌上红与黑的线近得彼此相连铺成一张暗红色的蛛网,她是束翅就擒的飞虫深陷其中,就像其它所有人。
  这种雷同一直让她安心,当蛛网震动,她知道无论生死都有无数同类与她共进退。但海鸥的白色翅膀雨夜闪电般划过她脑海,她忽然开始介意同它们相近,她的意识短暂挣脱出这具躯体后回头望,试图找出自己身上有别于周围环境的地方。
  “……我们学校同学历来都有个规律,高考分数一般都比八省联考的分数高叁到四十分……”
  花了18年,努力争取的,就是现在这样,她想。没有崔璨的话,她本该可以对自己很满意。
  至少假装很满意。
  “……现在让学习委员发一下考场分配的名单……”
  为什么胃有点疼?
  似乎早上忙着抱作业,忘记吃饭了。
  这狠心的生活,就不能看在她快高考的份上,暂时少添些麻烦吗?
  “白玉烟?”
  她立刻回过神来,接过老师递来的名单。
  还是生活并未特意为难她,只是她庸人自扰了呢。
  有点……烦。
  让班长发不好吗,一定要做成这样的格式每人发一份吗,像月考的时候一样贴在门口让大家都来看一下不就好了吗?省事,还环保。
  “噢对了,学习委员午休的时候来一下我办公室。老师给上次月考的年级前一百准备了小礼物哦~”
  班上的同学开始低声起哄,算不上喧哗,但仍然嘈杂得让白玉烟想堵住耳朵。
  吵死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身体因疼痛而发冷,但心头无端端燃起无名火。
  所有人都闭嘴。
  “这次考了全班第叁,真不错啊,白玉烟。再接再厉,老师相信你有拿第一的实力。”
  班主任将一个小礼盒放到白玉烟手上,白玉烟定睛一看,是进口钢笔。
  老天,她暗暗腹诽,难道一副好鞍能算给骡子的礼物吗。
  “谢谢老师。”她彬彬有礼道,拿起剩下的小礼盒准备离开。
  “哎同学等等!”班主任对面的老师叫住她,是17班的物理老师,殷勤地给她递过来一沓卷子和一枚巧克力,“老样子,帮我把这个放到17班好吗?”
  “好的老师。”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走到17班门口,正好又看见崔璨夹着块滑板在栏杆边等人,这次崔璨总算是看见她了,两人目光交接的一瞬,崔璨明显立正了一下,接着似乎后知后觉地想到两人在冷战,抿着嘴唇别开了脸。那个她仍然不知道名字的女生也夹着滑板从17班走出来,又是拍了下崔璨的肩膀,推着她往楼梯间的方向走来,与白玉烟再一次面碰面。
  短短几天,已经撞见崔璨找了她两次,才认识多久,感情就这么好?
  她开口问崔璨:“你们去哪儿?”
  “公园。”崔璨惜字如金。
  “现在已经一点四十了,”她抬手看表,“就算你到达公园之后立马回头,也赶不上下午的课了。你不上课了吗?”
  话一说出口白玉烟就有些后悔,自己的口气真像个讨人厌的严厉家长。
  “你俩认识啊?”那女生忍不住插嘴,好奇的眼神在两人身上跳来跳去。
  “我是她姐姐,”终于逮住机会说出这句话,不可谓不扬眉吐气,“你是?”
  “这是我之前在滑板场认识的学姐,发现刚好也是一个学校的,聊着聊着就认识了。还有我不想上课。”崔璨牵起旁边那人的手腕,“走吧梁颖。”
  “你妹妹压力很大,”叫梁颖的女生跟白玉烟差不多高,睫毛与鼻尖都很翘,右边眉毛上有颗颇可爱的痣,“而且今天这么特别,太阳这么好,我带她去玩会儿嘛。我有走读卡,校门拦不住我。你要是不放心,我可以把电话给你。”
  多得体的一句话,作为姐姐实在是太欣慰了。除了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多人关心崔璨。自己要跟妹妹的朋友融洽相处才行。
  “我的妹妹我当然知道。”她盯着妹妹攥着别人手腕的那只手。
  嘴怎么不听使唤。
  梁颖愣了一下,崔璨也跟着愣了一下。
  “你跟你姐姐关系不太好吗?”梁颖低声耳语崔璨。
  崔璨摇摇头,又点了点头。
  “这是你们班物理卷子,”她将本该亲自护送的试卷塞到梁颖怀里,“帮忙发一下。”
  “你……好吧。”
  梁颖去发卷子的空当,姐妹俩像两座石雕矗立对望了好一会儿。
  “你穿太少了,傍晚会降温,运动完还会流汗,你应该加件衣服。”白玉烟率先打破沉默,将手上的东西暂放在地上,脱下自己的冬装递给崔璨,“你跟我换件外套。”
  “不要你管。”
  “不换我就告诉你班主任你翘课。你知道我是学生会的吧?”
  拜托,自己能不能不要这么说话了?
  崔璨老实穿上了姐姐的外套。
  “姐姐。”崔璨叫了她一声。
  两个多月没听到这声姐姐,白玉烟这几日心里那锅将沸不沸的动荡闷热的开水忽然平息下来。
  “今天是我生日。”
  她的心猛地向下一坠。
  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
  立刻想这样问,但这么基础的信息自己本该早点就知晓的。她们重聚已经快一年,365天,总得有一天是妹妹的生日,她早该想到的。何况她们上次还闹成那样,崔璨怎么可能跟她说这些?早该想到的,真笨,真笨,真笨。
  如果妹妹下一句问她礼物在哪里,她真的会找条地缝钻进去。
  “对不起。”她忍不住说。错过了她的生日,还对她态度这么恶劣。
  崔璨挪开了眼神,“没关系。”
  梁颖一发完卷子就大喊着“再不遛老师就来了”从教室里冲了出来,拉起崔璨就跑的动作简直风驰电掣,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走廊尽头没了踪影。
  英语课上,白玉烟站在讲台上念自己的范文。每念一段,老师就会让她暂停,给同学们分析其中的词组搭配、情节安排和地道用法。
  没有太多需要自己思考的地方,她于是开始神游。
  她想给妹妹补上生日礼物,但她不知道该送什么,害怕自己送东西在妹妹眼里就像班主任送给她的进口钢笔,古板又多余。
  她一下子想起妈妈的新男友,像眼睛里进的沙一样塞进她的生活,有种异物感。
  “妈妈一个人也是很孤单的。”
  “我理解,我没什么意见,我也没立场有意见。”当时白玉烟埋头与妈妈面对面择着红菜苔。
  “但你对叔叔不太热情。”
  “我对谁都这样,”大拇指利索地掐下又一个菜苔的屁股,“妈,你也知道的。”
  “万一叔叔以后和咱们成了一家人呢,你不得提前搞好关系。”
  “我对家人也这样。”也许有一个例外,但例外现在不在场。
  想起那人,白玉烟下意识将那个菜苔屁股用大拇指弹了出去,刚好掉进妈妈珊瑚绒睡衣的褶皱里。
  妈妈看起来有些要发作了。
  “我马上要高考了,”白玉烟适时掏出免死金牌,“我不想处理这些。再说吧妈。”
  反感改变,反感不确定,反感新东西和冒险,一个多么固执的保守派。
  妹妹的新朋友引起她颇为相似的排斥情绪,她知道自己的老毛病可能又犯了。也许错就错在前几天前桌不该叫她,错就错在那个女生不该在自己隔壁班,错就错在她与自己在走廊初次遭逢时眼色不善。
  “这篇作文写得实在太标准了,写出这个水平,起码23、24分的档,字迹讨喜一点,满分是完全没问题的,你们下去之后要好好研究。”老师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回荡。
  如果世界只有一个课堂这么大就好了,永远不用担心自己失去价值,永远不用从零开始。出了校园,世界上就没有像“范文”一样的东西了。噢……这种想法肯定会被妹妹鄙视的,老师夸赞她时她心头冒出的那股自豪,就连她自己都十分唾弃。
  崔璨,我该送你些什么好呢?
  看到我的时候,你是不是也疑惑,为什么我一边支持你的想法,一边却做着完全相反的事情?
  我站在那个你肯定会讨厌的讲台上,读着肯定会让你难受的发言。
  我是不是也是让你喘不过气来的那个世界的一部分?
  我记得你最讨厌数学了。
  你为什么喜欢我呢……你还…你还在喜欢我吗?
  我一直以为……我不希望你喜欢我。
  但我买不起卡地亚呢。
  白玉烟感觉最近脑子乱嗡嗡的,心也比以前浮躁许多。
  她有点想给自己放个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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