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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纸千金 第149节

  他如今就一条腿是完好无损的!
  这厮还可着一条好腿踢!
  是不是想把他踢残了,自己上位当首席啊!
  酱肘子学显金的样子,脖子一缩,一副乖巧鹌鹑状。
  还未等周二狗互通有无,显金略有丧气地开了口,“这么晚了,二你来作甚?”
  陈笺方扬了扬手里的布袋,“龙川溪上游有位致仕的侍郎,我前来请他指点文章,老大人学富五车、谈兴正浓,如此一来便晚了些,正好见绩溪作坊亮着光,便过来看看。”
  再看显金一身短打,虽是深秋的天气,却满头大汗,低头见满池的纸浆与好几个四尺的竹帘,恍然大悟般忆及与赵管事的那个赌约,笑道,“原是真的——祖母说你与赵管事立下赌约,若能捞出四尺宣,桑皮纸作坊便以你马首是瞻……”
  显金一边点头,一边拿干抹布擦手。
  陈笺方从怀里掏出一方蚕丝巾,“抹布剌手,用这个吧。”
  酱肘子兴奋地疯狂撞击周二狗的肋骨。
  肋骨倒没事,肋骨下方的腰子无辜受到波及。
  作为男人,周二狗很想立刻、马上把这死肘子溺亡在纸浆槽里。
  显金接过蚕丝巾,是挺柔的,像在小猫身上擦手,心情却更觉焦躁,“倒也不是马首是瞻,只是姑娘在男人堆做事,又是初来乍到,总要露两手镇场子,行事才便利。”
  酱肘子想起每天把头发潦草地盘成一个粗髻、英姿飒爽地跑在集训队伍最前方的钟大娘,不由自主地猛点头,像只啄米的傻鸡。
  陈笺方目光被移动傻鸡吸引,“是集训的新人?”
  酱肘子拱手大声道,“在下漆七齐,清水镇人,老父曾为陈家做活,因爷爷过世,老父就回乡里给爷爷制棺修坟去了!”
  陈笺方脾性温和地亦拱手道,“在下陈笺方,陈家长房二郎。”
  “您就是陈二郎!”酱肘子仿若被闪到,五官被读书人自带的光芒堆积得皱成一团,双手在衣摆处狠狠擦了几下,恭恭敬敬躬身作揖,生疏地咬文嚼字,“久仰久仰!”
  周二狗默默翻了个白眼,小声嘟囔,“说得你真知道似的……”
  明明文化水平,和他不分伯仲。
  酱肘子一拍巴掌,五官活起来,大声道,“此言差矣!我们镇上读书的崽儿,大考小考前,你知道要干嘛不?”
  “干嘛?”单纯快乐肌肉男周二狗到底被勾起了兴趣。
  “拜神呐!”酱肘子“啪”地一声拍了大腿,“先拜孔夫子,再拜青城山院的乔山长,最后拜咱们宣城府独有特产陈家二郎和乔家大郎!一个十八岁中举,一个十三岁中举,求学神吹口仙气,保他们小考小过,大考大过,不考也过!”
  显金一边低头搅和纸浆,一边终于勾唇笑起来。
  这活宝,是真会来事。
  就看是他的嘴硬,还是钟大娘的心硬了。
  陈笺方听见熟悉的名字,余光下意识瞥向显金,见显金神色自然,便长舒一口气,再拱手作揖算是让过,“过奖过奖!宣城府藏龙卧虎,小儿怎敢与孔孟、乔师比肩。”
  害怕这位活泼的七七七再说出让他难堪的奉承,陈笺方眸光赶忙移向纸浆水槽,又见水槽旁没有成形重叠的湿絮,敛眸轻道,“一张都还未得?”
  显金闷着点了头。
  李老头儿说,做纸既要考技术也要考心性,之前她心性非常平和时,跟老李头当搭子,秉承着做得出来就做,做不出来也没人扣她绩效的松弛感,倒是做出过几张还不错的四尺宣,如今她一方面警惕于时间的匆忙,另一方面又顶着陈记三间店子压身的压力和一堆人隔岸观火看她究竟行与不行……
  说实在话,投胎转世之前,显金也不过只是一个在象牙塔里念书的病弱小女生。
  上辈子做过最大的成就,在暴发户爹的金钱支持下和柔弱老妈的情绪支持下,拖着严重的先心病活了二十来年。
  在泾县,她更多的是玩票。
  她有脑子,有超脱时代一千年的观点,有在未曾藏私的书中窥探过前人的经验与秘密,她凭的是一股蛮劲去干——就算失败了,她便宜爹陈老三的小金库应该也能帮忙填补亏空,再不济她素昧谋面的娘给她留的那两大金镯子,也是硬通货。
  本来就是发配,没人期待她和陈敷成功。
  天高皇帝远,她想怎么干。
  如今……
  显金轻轻抿唇,如今她若是失败了,便没有退路了。
  与泾县不同,众目睽睽之下,善意的、恶意的、看笑事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用赤裸的热烈的催促的目光看着她,看她处心积虑地拿到了陈家三间铺子的管事权后,能不能顺利承接,能不能……将不同的声音弹压下来。
  她没有第二次机会。
  赵德正一旦心服低头,就算是瞿老夫人,想动她时,也必须掂量掂量手上的筹码了。
  这样的局势下,她很难稳住心性。
  还有八天。
  只有八天。
  偏偏这个时刻,李三顺被派到泾县帮陈敷解决一批宣纸存放发潮的问题——本可以让高师傅去,但瞿老夫人一句高师傅并非与陈家签契的伙计,亲自指派了李三顺前往。
  瞿老夫人或许也想看看,如若没了李三顺,她硬碰硬的手艺到底有几分吧?
  显金轻轻颔首,几瞬之间,将怯懦与不安尽数收敛,看起来与往日并无异常,“是,一张都还没做出来。”
  但小姑娘轻轻展颜笑了笑,“但我相信,蔡伦大神终究是站在信徒这边。”
  第188章 打断你腿(第二更)
  蔡伦大神与信徒。
  陈笺方不自觉地笑起来,显金无论何时何地,总能说出叫人听了耳目一新的调子。
  看陈二郎笑得明媚又真挚,酱肘子拼命拿下唇包上唇,企图掩饰灿烂的姨母笑,手肘往外一拐,欲与周二狗实现肢体的深度交流,谁曾想一肘子过去扑了个空。
  酱肘子扭头看,周二狗一脸警惕地早已移步十米之外。
  周二狗:就很无助。
  金姐儿的婚姻要拿他祭旗就算了。
  他不想再让脆弱的腰子受伤了。
  酱肘子眼珠子滴溜溜转,笑眯眯开口,“说起蔡伦祖师呀,让我不由想起露皇纸,听说在泾县最早做出八丈宣时,槽中突然出现了一位须发银白的老人手拄古木拐杖,一双眼睛瞪得老圆,没一会儿就消散了,伙计们以为是蔡伦祖师出现,每次做潞王时,都要以沉香、供品和鞭炮去祭奠他老人家……”
  这说明显金还是第一次听。
  周二狗点点头,向显金道,“……之前在小曹村捞六丈宣前,三顺师傅特意烧香叩拜过祖师。”
  这……
  显金低头又搅了搅纸浆,抬头郑重吩咐周二狗,“狗爷,麻烦您明日去市集帮我请两张祖师的画像,再买点石榴、桃子什么的……”
  祖师爷可能不太感冒水果吧?跟吃戒断餐似的,得再来点碳水。
  “酥饼、麻饼、城东头老童家的鸡油炸饼,各样五十个。”
  碳水、纤维……蛋白质也很重要。
  “卤腱子肉切两坨!卤香排骨、猪脸肉和羊腿也买点。”
  显金给祖师爷安排了一顿放纵欺骗餐。
  周二狗急了,“酒——”撞显金,“酒!哪有老头儿不爱喝酒的!”
  健康餐一下子被哄抬成为应酬餐。
  不过周二狗说得很有道理。
  显金大气道,“那再来两壶青梅酿,希望祖师爷吃好喝好,保佑我顺利开纸。”
  陈笺方低眉侧目,笑意浸入眼窝,直达心上——他并不是一个容易轻松的人,父亲历经二十载,在母亲的不断温润下性情终于慢慢豁达,却倒在了好日子真正来临的前夕,他骨子里跟父亲很像,敏感、多思、感性却稍有懦弱,当情绪变多,他就像一座未搭建堤坝的水库,涝灾来临,洪水涌出,他若能及时挖渠、引沟、润土、消融,便可全身而退,但一旦失败,他几乎被郁结的情绪溺亡。
  显金,却很容易能让他轻松起来。
  随便几句话,随便几个笑脸,好像凡事到她手里都举重若轻,能够得到妥善地、完整地、平顺地解决。
  父亲能带他在成都府的边界看过一种花。
  是从西番传过来的,唤作丈菊,硕大的花盘迎阳而生。
  显金就像这种花,而他就像在这种花下庇荫的杂草,贪婪地、臃肿地、不可脱离地汲取着显金强大的生命力,一点一点地补齐补足他心绪上的安稳。
  陈笺方将一直拎着的布袋子放在水槽旁的斗柜上,默默地移了一盏燃得很好的油灯,从布袋里将书册与笔墨都拿了出来,温声与显金道,“你还要练多久?”
  显金看向周二狗,周二狗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下意识看向酱肘子。
  酱肘子挠挠头,“我们集训,我不走。”
  周二狗挠挠头,“我可以挨着七七七睡。”
  意思是通宵也可?
  显金:……这什么老师呀!怎么连个专属课程表都没有!
  并,通宵会不会太狠了?
  万一,祖师爷要在梦里练练她酒量咋办?
  “再有一个时辰吧。”显金看了眼更漏,看希望之星已经端了小矮凳坐下看书,迟疑道,“院子里还有一辆骡车,你可以先赶回去,再请陆账房帮忙赶过来接我。”
  陈笺方眼神未从书上离开,“那岂不是太过麻烦骡子?”
  显金:?
  给你颁发一个爱护四蹄动物和平奖好不好?
  打工人都在加班,打工动物到底是凭什么不能“996”啊!?
  显金闷了闷,昏暗的捞纸棚户只在木梁上挂了零星挂了三四盏油灯,为了方便往水槽里加料、搅拌“划夜槽”,还备下了好几盏灯油旺盛的照明,饶是如此,因整个棚户空间太大,且仲秋初冬的夜风又疾又劲,吹得油灯东倒西歪,光线与光晕如同喝醉的老叟在大道上努力走直线。
  “仔细把眼睛看坏了。”显金扬了扬下颌,“要不就去前店看吧,光好一些。“
  陈笺方温声笑着摆摆手,“何必再点灯烧油?这里就很好了?“
  显金还想说什么,陈笺方索性将双手撑在小矮桌桌面上,抬起头,笑容平和安静,声音润得像绵滑清澈的春雨,“显金,你在耽误你自己的时间。“
  显金便止住了关于阅读与光这一前卫命题的纠缠,转身回到水槽边,索性不再管一旁的陈笺方,只将竹帘擦拭干净后抱到灯下自行研究——周二狗纯属自身很强,但教学能力为零的自我修仙型学霸,做不到李老头儿那样一阵见血地抠问题,问他意见大概能得到“我觉得你不对”这样的评语。
  再问他“怎么不对了?”
  周二狗便会像个大傻春似的,憨笑,“感觉不对”。
  去……去你妈的感觉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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