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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II)

  这篇文章他会喜欢看吗?这是胡燕菁的生活小品,用来当作中三学生的阅读材料正好。张爱玲的《色戒》写得相当好,但上次那读中五的学生还是不喜欢看。数学补充在山脚附近的图书馆,幸好家里还有存货,下星期再去印更多。白先勇的文章对中六学生来说会否太深?但楚暮中四已在看《孽子》,中六时已似懂非懂地看红楼了。英文篇章还未找好!还是上南华早报的网站拿几篇新闻……
  楚暮看看手机,也是时候回家了。大学跟t市距离甚远,坐巴士回家也得花上一小时有多,他又不想全家等他一个人食饭,现在都七点了。这星期六日的补习材料却还未找完,看来今晚要做通宵了。
  楚暮说不上有教学理想,只本着一个极简单的道理做事:受人钱财,替人消灾。既收得家长的钱,就做到最好,尽他所能了解每个学生的性情志向,找教材时就用一些较有趣的:这学生平日喜欢打机,便找些关于游戏的研究与文章;那学生平时看琼瑶,教她中文时便多用经典爱情小说。这一路下来倒是楚暮学得最多,记了许多英文生字不说,连他平时少看的三国跟张爱玲也看了不少,数学公式也是每条都记得。像楚暮这种读文科而背包有计数机的大学生,应该不多。
  以前楚暮常常想:他既有机会教人,自不可误人子弟,必须导学生向正路,叫他们跳出自己的生活圈子,多注意国家大事,不能只漂流于这个无根的社会里,做一团任意东西的废物。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去教一个中三学生中文,细意找了四五篇文章,叫那学生分辨每篇文的风格与优劣。
  「你觉得这两篇文的风格有什么不同?」
  学生哑了。
  「你较喜欢哪一篇?」
  学生的黑眼珠滚了滚,胶在楚暮脸上,像个没有生命的公仔。
  只补了一课就没下文。楚暮第一次替人补习,就被家长退货。是的,退货。他于是检讨自己有何不足,改善品质,发觉补习原来是一件非常简单的事:去到学生家里,坐下来,讲不多过十句间话,拿出练习叫学生做。做完,核对答案,讲解错误。讲完,拿两篇文章,叫学生立即看,在每段最重要的句子底下划直线,讲解文章大要。
  完。
  不知为何,这样做就会自然提升学生的成绩。有练习就行了——其实学生有动力自行去找练习,做完后自己对答案,也能想得通,然而这一代的学生就是要僱一个比他优秀比他年长的人回来。学生要知道这个被僱回来的人所说的话全部正确,安然接受对方的灌输,叫他们做什么就做什么。无忧无虑,因此无新意,但这也意味无意外。到时候学生自己成绩没进步,又归咎于补习老师,再换一个人回来就算了。
  因此,学生所需要的并不是楚暮这一个人,而是楚暮所能提供的服务——而这种服务并非楚暮专能提供的,只要给得起某个价钱,就能请到人回来。同理,没有一个学生对楚暮而言是特别的,只要对方出得起一个价钱,就能请楚暮来为他补习。金钱促使现代人的每一次相遇,不再有邂逅,不再有缘分——假如缘分不能够被定义为金钱。
  大家之于大家都不再是独立的人,大家都是可被替代的,如同官僚体系不会因一两个官员的死亡或退休而崩溃,只要输入源源不绝的新血,体制就会继续运作。体制一日不被推倒,便会一直存在下去,得到永生,而它的永生得力于人类有限的生命。
  这个时代,能活得下去的,不是人,是人所创造的机器;不是你或我,而是曾有你我于其中的大体制。
  这就是一种理性的运作,这并非人治。人必须由制度管理,若由人类自己作主,就非理性,就是人治。其实制度本身也是人所想出来,不知为何歷经千秋后,制度不再有人性,它因为无尽的寿命而成为了无法消灭的魔物,以一个灰灰白白似有似无的影笼罩着世人的生活,使你或多或少感受到它的影响。
  ——楚暮捧着好几本书走出重重书架时,就是思考这些平时无聊才想的问题。有工作在身时不能无聊地花时间,故这些东西平时很少想。到工作完了,人也没精力,只想快快上床睡。经过一个流动矮木架时,惊见包曼所写的《液态之爱》,这是一门必修课的指定参考书。或许是刚开学,大家也未有心情来借书——若楚暮不是要借书回去做教材,也断不会在开学不久就来大学图书馆——他拿起这本《液态之爱》,连书背的简介也没看,就借回去。这书既是指定参考书,日后必有用处,就趁现在有空时看完。
  在流通处排队排了十分鐘才借到书。一去到校巴站就送车尾,等下一班又要花上十分鐘,倒不如徒步下山。楚暮行得极快,一边行一边食麪包:昨晚八点几下去买的,十元三个猪仔包。每天的午饭则是早上楚暮自己起床做的,时间不足时就炒个火腿鸡蛋,最重要白饭多。菜的份量不重要,饭吃得少就不能支撑到六七点,因此楚暮的饭盒菜很少,饭至少有两碗。虽然带午饭意味他要晨早六点半起身做饭,可这能大大减省伙食费。
  楚暮对食的执念很大。每当他进食时才感到自己生存。阅读是种虚无飘渺的浪漫,需等到人有某种诗情画意时才拎得起一本书,细细品味。人疲累时就无法生起诗情画意,而想远离书本,见了文字就头痛——这对于楚暮来说是种痛苦,因他以前是个爱书之人,坚信三日不读书则面目可憎。可是,当他试过一天为五六个人补习后,他才发觉真正重要的事物不是书,而是食物。
  他带一袋麪包上学,早上吃两个,归家时食一个。上下顎机械式地上下合动,牙齿如两道不断遇合的闸,将橡皮一样的麪包分尸,经食道落到胃里再让胃液分解。神农尝百草,因他的腹腔是透明的。楚暮也想拥有这能力,却并非为了贡献科学,而是想亲看见食物在他肚里被分解,由有变无的过程。麪包与肉一同到胃时,何者融解得更快?
  将食物化为金钱,他想知人体消化金钱的速度有几快。一客价值一千元的鱼翅汤,是不是比一碟价值十八元的叉烧饭消失得更快?那何以不花一千元去买五十五碟叉烧饭,而只去买一盅鱼翅?买什么才是最值得?
  此刻楚暮食着麪包,十元四个的猪仔包,没有馅料,隔了一夜依然饱胀。这不代表麪包新鲜,而暗示製作者加了许多不知名的化学剂。模型放个十年八载也不会变形,麪包放个三天两夜依然饱满,呈现烤得刚好的金黄色,悦目得可怕,教不知事实的人食指大动。模型与麪包,一个不能吃,一个能吃,却有遇合的地方。
  拍卡入闸。繁忙时段过了一半,班次没那么密,要等四分鐘才有车。他自背包拿出那本《液态之爱》,一打开便见右页摺了一个书角,那书角指向某一段的第二句:「没有谦卑和勇气,就没有爱」,楚暮想:谦卑过头即自卑,人不相信有人爱自己;勇气过头即鲁莽,坚信自己无所不能,不屑要人爱自己。
  他想,需要爱的人要同时有一半的自卑与一本的勇气,何者过盛,都无法得到爱。某页中间似夹了块硬硬的东西,掀去一看,是一张王家卫的书籤,书籤抵住那一页的某一句子:「因为有爱,自我才逐渐在世界生根。」
  那么,生存的人是否必有自我?可是,生存的人却不一定有爱或被爱,那是否指生存的人没有自我?没有自我还算是生存吗?那要看人如何定义生存:是要为某个人牺牲,还是用一切卑劣的手段尽量令自己在世上多活一秒、多吸一口氧气。
  楚暮双眼疲累,明天还约了秦招,还未想好礼物。以前年纪小,能送生日卡,现在升了大学,一张卡片轻过一张钞票,还哪有勇气送出去?倒不如真封一包红利是。然而看秦招打扮出色,未见过他重复穿一件衫,可想而知是有钱人——印象中秦招小时候也不缺零用钱的。利是钱太少,又显得寒酸。可惜秦招不特别爱食物,不然能请秦招去食上海菜,大碟又好食。秦招以前喜欢什么?他想不起秦招的爱好,因为秦招向来勿论好坏,照单全收。寧滥勿缺的人最能掩饰自己的爱好。
  楚暮是面向对面月台的,可因一直在想事情,也没注意对面月台有什么。他想到累了,便一一打量起对面月台的人。有几个穿着黑色套装的女郎,年纪很轻。有三两个穿西装,脸有皱纹的男人,也许是教授。还有不少人,但他们不是盯着地下发呆,就是低头玩手机。这时楚暮累到极点,不想再查看email、银行户口或即时新闻,也没心情玩手机游戏,只想让脑袋呈空白状。
  他恰好接触到对面一个少女的眼神。一愣。看不清面目,可是少女身材纤秀,身穿淡湖水绿色连身裙,脚蹬一对白色矮跟鞋。夜已临,但腥红的夕阳馀暉犹在,紫蓝橙红错落有致,扫在她身上,有种末日的美丽,使楚暮一时移不开眼。
  对面月台的列车由楚暮的左方而来,刚自左端冒了个头,就咻一声的飞过来,却见少女移开脸,在一秒间踏出两步:第一步越过黄线,第二步踏出月台,快得无法阻止,楚暮见少女的手伸向天空,像佛朗明哥舞者举手的姿态,曼妙有力地完成她生命最后一支舞曲。
  楚暮却无法说出火车撞向少女的那一刻发生什么事情。他只知自己双眼久久没有合上,眼眶乾涩,风吹到眼球上,带来阵阵赤痛。心脏像要衝出胸口,他一声也叫不出来,书掉下地,但没人——包括楚暮自己——注意到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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