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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上,樊梦是由三月第二个星期开始记录梦的。三月第一个星期的那些梦,他只挑选部分印象较深的简略写下去,例如某次在梦里跟楚兆春逛街,看中一对球鞋;在一两天后又梦回那个情景,只是有了后续,就是梦中的他替楚兆春买下他相中的那对球鞋,还讲出楚兆春穿四十号鞋。类似这种情节上有关连的梦,樊梦的印象就特别深刻。
  但一些较普通的梦,如单纯在附近的小街散步、在某个商场牵手、在某间便利店买零食……这些零碎的生活片段似的梦,樊梦觉得不甚重要,就没记下来。此刻,他感到自己若要忘掉敌我自我真我真假这些东西,就要将所有与怪梦相关的事情都写出来:一边写,一边理清思路,过后就不再执着。
  樊梦这法子也许是有用的。他写笔记的这一天是星期五,过后的星期六日,他即使没有跟楚兆春接触,梦里有时也没有楚兆春的身影,就算有,也只是极普通的情节,如他们二人在大学图书馆某处自修室温习、在中大女工小卖部分食一碟捞麵跟若干小食……
  他深以为记录这些情节便是自我治疗的重要手段,又见近日情况大为改善,更是详细记下每一个梦,不敢松懈。星期日,樊母带樊梦樊英两兄弟去拜祭他们的太公跟祖母,香烛均是一点火便燃烧起来,樊母喜道:「阿梦,你这次不用怕了。你看,你太公、你祖母都肯保佑你了。那些梦不会成真的。阿妈虽然不知道你被什么梦困扰,但我明白那种感受……这半个月来我见你脸容憔悴,又不时躲在床上自言自语……你不用骗我,阿英都告诉我了。今晚你就睡一觉好的。来,阿妈昨天在一间玉石店替你买了这块玉,是个玉环,你掛在胸口,可以挡煞。我怕你嫌戴玉太老土,就不挑选太翠的玉,挑了这块淡绿色的,玉中间有一缕缕细青丝,这是好玉。若玉破了,也不用怕,你将玉的碎块给我,我用一红巾包起来,埋去庙宇前面的土地,这玉破了不是代表凶兆,而是替你挡了一刧,保护了你。阿妈不能替你做点什么事,但求你有事就告诉我,不要自己一个人躲去暗角。凡事总有解决方法,就算没有,阿妈都替你问到去玉皇大帝处……」
  樊梦无言戴上那小玉环吊坠,感到一块清凉冰润的石头贴在两横锁骨中间的位置,心里渐渐踏实。他见病情转好——心病也是一种病——就将事情都写入梦笔记。梦笔记的梦字已有了不同意义,不再是虚幻的怪梦,而是他本人——樊梦——所拥有的、关于他人生的笔记。
  这段怪事快将落幕,樊梦是如此相信。他至少比母亲幸运,当年母亲被怪梦折磨了八个月,而他只受了不足一个月的苦,犹且差点搞得精神分裂,可见他的心灵远远不及母亲般坚强。
  「三月十五号:是夜有梦,梦里没有楚兆春。我梦见自己还在读中学,与那一票损友在球场打球,有个女孩为我送来一罐可乐,她样子很熟悉,可我想不起来她是谁。我问她是谁,她说她是ss。然后我醒了。」
  他终于能在梦里见到女孩子——而他是多久没作过这种春梦。春梦——这名词多陌生,可笑的是他这半个月来就作过无数春梦。但他是个男子。他不需要春梦里有另一个男子,他要的是女子。娇小、温柔、活泼的女子。即使楚兆春带有一种偏向阴性的美,但仍然是个男子。樊梦只容许自己与同性做朋友、做兄弟。
  心病还须心药医。这两天樊梦自认为是找出问题的癥结了,他想:即使不接触楚兆春,问题也迎刃而解。这天——三月第三个星期的第一天,他跟楚兆春上同一课。这天他不需要为了治病而接近楚兆春——樊梦轻松地笑。这些日子害身边亲友担心他,他过意不去,就早一点出门,去一家饼店买了一大袋曲奇——乔楚嗜甜,琳瑯则是人肉垃圾桶,生冷咸甜不忌——打算等会儿在堂上分来吃。时间尚早,他就先去课室,替乔楚他们留两个位子。
  回去一看,发现琳瑯倒比他还早到。琳瑯坐在中间,左右两边各留了一个位子,樊梦挑了左边的,将东西放上桌子,就去厕所。他由荃湾搭车回中大,需要一小时以上,在家里又总是喝一大杯茶才出门,所以他每次一回到中大,就要去一次小解。
  面对镜子洗手。樊梦将双手多馀的水甩回昇盘,一对湿手拍了拍牛仔裤,直至半乾。一出厕所,楚兆春刚好经过,两人打了个照面,樊梦想避也避不了,只好说声嗨。这天他打定主意避开楚兆春,故出门前也没有面对镜子作自我催眠,并无进入任何角色,只是原本沉闷死板的他。
  楚兆春毫不介意,与他寒喧几句,还讚樊梦的脸色红润了点,不如前几天的灰白。樊梦说:「本来有些事想不通,这几天忽然就看通了,所以人也顿时轻松不少。」这几天,《陀飞轮》的前奏未完,他就能醒过来,所有跡象显示:那段可怕的日子已经逝去了。
  可是,有了之前那段阴影,现在他见了楚兆春的脸就想起那些怪异又甜蜜的春梦,心下彆扭。樊梦肯定自己不想与楚兆春作更深入的交往。楚兆春曾经是他的灵药,但他现在不再需要楚兆春。
  「那就好了,想通了,就不要再回望过去。人要向前走。」楚兆春搭着樊梦的肩,一同走入课室,很自然随着樊梦走到同一行,并坐在樊梦右边的位置。樊梦问楚兆春怎么不跟女朋友坐,楚兆春说:「你又忘了。我跟你说过,我没有女朋友,只有女性朋友。阿sue今天给我传了一通短讯,说她会走堂,叫我自己早点回来找位子。不然我怎会那么早出现?」
  「也对……」
  「喂,兆春!今天坐这边,不怕得失了美人吗?」乔楚也进来。自从那次与楚兆春食过一顿饭,乔楚与琳瑯也跟他混熟了,要成为「饭友」似乎不是不可能的事。樊梦最害怕的事,就是楚兆春成为他们三人的共同朋友——到时候要甩掉楚兆春就不是易事。然而,叫樊梦在馀下来两年的大学生活中,与一个春梦对象交朋友,他无法接受。
  他必须找方法让乔楚与琳瑯疏远楚兆春——樊梦暗自嘲讽自己的卑鄙:在现实中接近楚兆春的人,是他;令楚兆春以为他们成了朋友的人,是他;而一旦治好病就踢开楚兆春的,都是他。他从来没有将楚兆春看成一个人,而只是一盒可以治头痛的必理痛,或者是一杯提神醒脑的咖啡。可是,他并不想这样做——若不是上天安排的怪梦,他又何以至此?
  假若是楚兆春遇上这等事——即楚兆春在自己梦里一再碰上另一个男子,好啦,比如说就是樊梦——则楚兆春必然会为了摆脱梦里的樊梦而用尽一切卑劣的手段,尤其是楚兆春这么一个富有异性缘的男子,若晚晚与同性在梦中欢好,怎能忍受?
  「我买了饼乾,一齐吃吧……」
  「哗!!开餐囉!」琳瑯兴奋得像个几岁大的孩子。
  「说起来,兆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对吧?」乔楚吃了一块曲奇,不经意提起。樊梦听了,连忙看了乔楚一眼,见乔楚惘然看着自己,他强装镇定:「是吗?我怎么忘了。是什么时候约的?」
  刚说了出口,他才记起这本来就是自己的主意:楚兆春约了樊梦于星期一吃午饭,樊梦不想单独面对他,就打电话叫乔楚跟琳瑯一起……他怎能忘记?现在生活上每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樊梦看来都比国家大事要重要。他不容许自己忘记任何一件事:刚从敌我、自我跟真我的圈套逃出来,若此时他再忘记生活的事,就又要疑心敌我出来捣乱……
  不,没有敌我,从来没有。他现在的任务不再是消灭梦中的楚兆春——他就快达成——而是要忘记敌我、自我跟真我。他真是庸人自扰。不过,这三个「我」始终是他自创的產物,他是知道这三个「我」来自何处,他们与那些梦不同——樊梦心里多少相信祖先与玉环吊坠的力量,那些怪梦在他看来,便不只是心理机制出错下的產物了,他不知道梦的底细,看不清敌人的真像,才差点被征服。
  只要他返回原有的生活步伐,不再遗忘生活,则那三个我就不能够分裂了。
  三月十六号跟十七号颇为平静,无什么怪梦。那个叫做ss的女子没再出现,使樊梦松一口气:有楚兆春已够麻烦,他不想多添一个烦恼。
  三月十八号是星期三。这天本来有导修课,但助教忽然说有事,在十七号的早上给大家发了email,说要改日期,樊梦便莫名地获得一天dayoff,待在家中休息。他仍做梦笔记,动机却有点不同:既可说是康復期疗程,又算是未来的创作素材。樊梦当日倒不全是欺骗楚兆春的,他向来爱好写作,经此事后,也许就将这经歷改编成小说吧……
  法国号的声音响起(他猜是法国号)。
  樊梦没有理会,继续写。
  法国号的声音变强了,但四周环境如常,没有淡出。
  他才知这不是梦,翻了翻桌上厚薄不一的书,捡起葬身于书海中的手机,接听电话,同时停止了《陀飞轮》的前奏。怪了,他何时把《陀飞轮》调作铃声?樊梦又要怪罪自己善忘,忘记是一种可怕的事——他硬生生斩断这种比「遗忘」本身更可怕的思潮。人不应该质疑自己太多,不然会变成疯子。人也不应该动不动恐吓自己会变成疯子,正常人根本不会想到「疯子」这个词。当人觉得自己会变成疯子时,他就已经是个「疯子」。不,所以他就是不能够想起疯子。不想起疯子,就不会成为疯子,樊梦想,他必须要忘记自己会想起「疯子」的这个事实……但他这不是处处提醒自己内心有「疯子」吗?
  「喂?」
  卡一声,对方掛断电话。樊梦看看来电纪录,是private,没有号码。怎么不出声就掛电话了?但樊梦无意深究,又放下手机。
  隔了十五分鐘,又有人打来,没有号码的,樊梦一接听,对方就收线。
  十五分鐘后,电话又响起,这次樊梦一接听就大吼:「你他妈的玩完了吗?」
  「你给我买的球鞋很舒服。」
  樊梦不能描述那种心跳由平稳,然后随着一句简单的话暴跳至接近每分鐘一百五十下的频率。他其至未有按红键收线,就将手机粗暴地扔上樊英的床。喘息。死亡之前的喘息。带有恐慌——源自未知的恐惧——的喘息。
  再过十五分鐘,手机再响起,樊梦跳上自己的上层床,拿棉被把自己盖个严密,仅露出一双眼,透过棉被与床之间的细缝察看外面的情况,生怕假的楚兆春或敌我会出来。
  敌我沉寂了一段日子,竟又捲土重来!
  不,没有敌我,没有——樊梦的自我叫喊——不,有敌我,所以才有真我——樊梦的真我披甲上阵——好,有敌我又有真我,所以才有我——自我坐在看台,扇凉。
  樊梦的意识在哭泣,哭得太用力,身上添了几道裂痕,是无法用眼泪鼻涕去修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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