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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故事 第31节

  就留林誉之一人照顾林格。
  林格在太阳高照时才醒来。
  高烧后遗症,最明显的反应就是身体没有力气,察觉到自己躺在林誉之床上后,她几乎是挣扎着下床,裹着被子往外走。
  林誉之在料理台处煲汤水,听见动静,抬头,看到一脸苍白的林格。
  林誉之笑了:“有精神了?不枉我一晚上守着你。”
  “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林格说,“明明是我的免疫系统连夜奋战。”
  “是,辛苦了格格体内连夜奋战的免疫系统,”林誉之颔首,“等我好好炖些滋补汤来犒劳她。”
  林格咳了两声,声音嘶哑:“爸妈呢?”
  “出去玩了,”林誉之说,“对了,早晨林爸订好了返程的机票,后天下午走。”
  林格迟疑地喔一声。
  “没事就先回床上躺着,”林誉之说,“休息休息,缓一缓,等身体养好了,才有力气和我吵架。”
  林格说:“你说得就像谁喜欢和你吵架似的。”
  “不吵架也没关系,”林誉之说,“那就和我讲讲,你为什么要在手臂上纹一朵兰花?”
  林格说:“因为好看。”
  “还有呢?”
  林格打哈欠,漫不经心:“你猜。”
  “那我猜一猜,”林誉之看她,“是为了遮挡疤痕吗?”
  第28章 旧梦 徐徐
  深色兰花下掩盖的疤痕。
  其实很少人知道林格的小臂上有这么一道疤, 淡淡的白色,新生皮肤长出的组织有微微地凸,仔细抚摸时能感觉到它的突兀。周围有六个均匀排列对称的点, 那是缝合线拆掉后留下的痕迹。
  林格无意识地抬手去触小臂上的这道白痕, 微微的凸痕, 实际上已经不那么明显了,但指尖触碰时,那种撕裂般的痛感仍旧残存在记忆的神经里。
  她其实很不想谈到这个,更愿意将其归结于青春期时候的一时冲动,或者说,是身体发出的一个警醒——
  那时,林格回过神之后,低头看, 只看到被撕裂、花朵般绽开的手臂, 横切的一道殷红和疼痛促使着她仓皇丢下刀。
  她可以从自己阅读过的书籍、看过的电影中找到自己如此做的原因。
  有一种说法提到, 人的身体在受损时,大脑会紧急分泌内啡肽,用来帮助身体镇痛。
  而人在极度痛苦时, 所产生的自我伤残冲动,也是想要以此来获取内啡肽的帮助。
  林格不确定这个说法的真伪, 她也不想为自己的行为开脱,只知手臂刺痛,而她还不想死。林格的不安和惶恐、心脏的闷痛都随着血从那道伤口中流出, 意识告诉她还想要活下去。
  在短暂的惊愕后,林格立刻拨打了医院的急救电话。
  彼时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人在意外前会清空大脑。
  直到那个和蔼的、为她缝合伤口的女医生, 心痛地问她难受不难受的时候, 林格才微妙地意识到自己大约是病了。
  有些人会通过自我伤害来抑制自,杀的冲动。
  然而这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有一些生病的征兆,需要医生和药物来介入治疗。
  包扎好伤口的当天,林格就去见了心理医生。
  倾诉和药物的干预及时阻止病情的进一步恶化,在那之后,林格断断续续地去看了六个月的心理医生,在最后一次谈话时,医生告诉她,可以停止服药了。
  当然,如果再有任何的情绪不对,请及时联络医生。
  这不是流感,不是咳嗽,没有药物能完全根治,它仍会潜伏在某个深处,等她薄弱时一拥而上,尝试击垮她。
  林格不想将自己和“抑郁症”联系在一起,在她的认知当中,患了抑郁症的病人,大多都表现得毫无情绪,麻木,忧郁、哭泣——
  医生严肃地告诉她,这种认知是错误的,抑郁病人的情绪也有起伏不定,也并非永远都处于阴霾之中。这也是最容易摧毁病人心理防线的原因之一,他们在情绪良好时自觉已经恢复正常,然而不久之后的激素变化,又会再度令他们坠入深渊。
  就像发烧只是外在表现,感冒也不是单纯的某一类、一板一眼的疾病,“抑郁症”,这一心理上的疾病,也拥有着不同的表现。
  林格这种症状,更接近于“微笑抑郁症”,也被称为“阳光抑郁症”。
  越是幽默、越是开朗,越容易患的心理疾病之一,患病者有着类似的心理特质,在外人面前活泼开朗,实际上不太擅长排解或发泄出情绪。时间久了,就对自己的人格认知产生巨大的分歧。
  在公众场合下的每一次笑都是疲惫,都在消磨着她本来人格的养分。
  一部分患者在亲人面前才会卸下面具,而林格,她那不敢言说的恋情,只有在独处时才会反复折磨她。
  幸而她及时寻求心理医生的帮助,没让这种糟糕的疾病演变更严重。
  这个兰花纹身,是林格在割伤手臂一周年时去纹的。
  纹身师是一个酷酷的红头发大姐姐,有着与酷炫外表不相符的温柔声音,而在看到她手臂上这一道横着的伤痕后,还第一时间丢了香烟,并大声叫助手把窗户打开,透透气。
  林格没想好纹什么,她只想要一个能够遮挡住伤疤的图案,就像正式和生病的岁月做个告别。
  纹身师姐姐拿来图册,含着清凉的薄荷糖,压低身体,柔软地问她,有喜欢的图案吗?还是,她专门为她设计一个?
  林格想了好久,问她,可不可以纹一朵兰花。
  纹身师一口答应,问她,是想要什么样的兰花呢?一般来说,客人选择的图案都有特定的含义,兰花也是,想要悬崖上的兰花,还是那种温婉的兰花?
  芝兰。
  林格说,她是忽然想到了“芝兰”这个词语,很美丽的香草,引申义是才质美好。
  纹身师为她画了现在的兰花,优雅的、纤细却又有韧骨的兰草,即使无花无果,也有影影绰绰、动人的枝条。
  纹到疤痕时,纹身师姐姐放轻了力道,轻柔温和地刺着颜料,小声问她,这样可以吗?
  林格笑着说没事,都已经好了。
  已经过去好久了。
  都已经好了。
  林格说:“不是,你猜错了。”
  她往水杯中倒了一杯水,若无其事地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这么能猜,你怎么不去买彩票。”
  “纹身遮盖的那个疤痕整齐规律,”林誉之说,“排除被意外划伤的可能性,你用的水果刀?”
  林格说:“你好烦呀林誉之。”
  她皱起眉:“我不想和你谈这些无聊的话题,你要是有时间,不如去医院里多值班,多多治疗几个病人积功德。”
  毫不遮盖自己的排斥,如果林誉之继续追问,她就要发飙了。
  林誉之说:“我给自己安排了几天休息。”
  林格端着杯子,喝了一口,缓慢下咽,让它滋润高烧后的咽喉。
  凉凉的,不知道林誉之家中装了什么样的净水器或者过滤系统,出来的水都是绵软顺滑的,一点儿也不涩。
  她的舌头也被林誉之养刁了。
  “下次龙妈复诊,你也去做个详细的身体检查吧,”林誉之说,“免费。”
  林格拒绝:“我不要,不检查就没病,一检查就完蛋。每次体检完,检查单一出来,都一堆大大小小的问题。”
  “不要讳疾忌医,”林誉之平和地说,“你还这么年轻,好的身体是革命本钱。”
  林格充耳不闻,她刚走了一步,又觉得头痛,蹲下身,缓慢地叹了口气。
  林誉之单膝跪在她身边,他的跟腱似乎有些问题,没有办法做出完整的“蹲”这个动作。之前林格好奇,一定要他蹲下来试试,每次尝试都以林誉之后仰、跌坐在地而宣告失败。
  他不能保持平衡,只能这样,半跪着,伸手去按她的太阳穴:“这里痛?”
  林格唔一声。
  林誉之大拇指暖热,按压动作也到位,不轻不重的,很舒服,不能拒绝的舒服。
  心中感喟一声,不愧是专业医生,林格那些锐利的话不能出口了,就连声音也低下去:“嗯,有点。”
  “你昨天烧得时间久了,头痛是正常反应,”林誉之解释着,一手按住她太阳穴揉,另一只手往后挪,抚摸着她后脑勺、被头发盖住的那一片,“这里呢?”
  林格说:“没什么感觉。”
  手指下移,大拇指指腹按一按:“那这儿呢?”
  林格说:“还好,感觉很空虚。”
  “因为高烧把你脑子里的水烧干了。”
  “林誉之——”
  “小声,”林誉之笑,“留着点力气养身体,别这么大声,耗费精力。”
  这样说着,他侧脸,将耳朵贴得林格更近:“想骂我没关系,慢慢说,我仔细听着。”
  他很香,已经洗得干干净净,清晨刚刚洗过头发,清理了身体,从脸颊到脖颈都是淡淡的、檀木的味道,有些像绿檀,切割圆润的漂亮绿檀木珠子,还有些像两人做兄妹时候用的同款沐浴露味道——林格记得那款沐浴露已经停产很久了,她囤货的最后一瓶,也已经在去年春天用完。
  这样似是而非的熟悉味道令林格有片刻的恍惚,而林誉之的脸颊和下颌又表明了此时再非昨日。
  他的脸颊和下颌的胡子修得很干净,没有一个漏网之鱼。林格不确定林誉之的祖辈有没有混入其他民族的基因,他的头发在太阳下有淡淡的、褐色的光泽,卷卷的,更明显的是下面的,也不是纯粹的黑,还有差点弄伤她的东西。林誉之的胡子也是黄种人少见的那种形状——不过他不喜欢蓄须,也不会留,从高中时便用一把手工剃须刀将它们清理干净。
  只有在和她忘情过夜的次日上午,在他来不及清理之前,林格伸手可以摸到他脸颊上的胡茬,硬硬的,像八月中收割水稻留下的茬。
  现在的林誉之脸颊比记忆里瘦削了不少,更清俊,也是他如今成熟感的来源之一。
  林格骂不出口了。
  她没办法对着这样一张脸说出污言秽语。
  她问:“林誉之,你的祖宗有其他国家的吗?”
  林誉之说:“没有。”
  他笑,手下动作不停,替她缓解着头痛:“怎么?想从国家的角度来批评我,骂我是个杂种?”
  林格说:“我只是觉得你的胡须形状,有点像欧美人。”
  林誉之说:“今天我没刮干净?”
  “干净了,”林格说,“不还是能看出点轮廓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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