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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明 第20节

  容炀起身拿过他手里的车钥匙,“我去拿。”
  “你们有进展了?”等容炀的衣角从门边消失,苏姚姚道。
  她四处跑了一整天,刚又听了姚恪的事,现在居然还有心情打听这些,傅宁辞摇头道,“你这情绪转换也太快了。”
  “不高兴才要听八卦嘛。”苏姚姚惫怠地往沙发上一靠,“讲讲呗,让我听个乐。”
  “我谈恋爱,你乐什么?”
  “谈上了?”
  “没有。”傅宁辞推推她的肩膀,“坐直,好歹是个姑娘,注意点形象。”
  “我信你没谈上,你这么殷情。”苏姚姚勉强换了个姿势,坐得端正点,模仿着傅宁辞的语气道,“我记得你不喝甜的。”
  末了还给他下句总结,“你就是明天告诉我你俩睡了我都信。”
  傅宁辞警惕地看了眼门口,伸手指她,“我就算睡了也不会告诉你,女孩子家家的,成天想什么呢?他一会儿进来了不许瞎说。”
  “怎么还性别歧视啊你?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还不许我瞎说,你以为人家看不出来……”
  傅宁辞成功地被她带偏,“我放火烧你房子了?”
  “烧什么?”容炀拿着画从门口走进来。
  “说姚恪真是警惕,临着要死,还不忘叫人来把东西烧了。”傅宁辞镇定道,苏姚姚配合地点头,“的确警惕。”
  “哦。”容炀把画递给傅宁辞,皱眉道,“她魂魄的意识好像变强了。”
  “是吗?”傅宁辞接过来,画刚拉开一半,二楼正对着他们的办公室门忽然开了。宋之舟身上还披着睡袍,一看就是苏姚姚把人直接从床上拖回来了,换衣服的时间都没给。饶是这样,他还勉强算是风度翩翩,走到廊上,握着栏杆,探头道,“傅局长也来了?苏局,麻烦问一下,您把我带过来到底是干嘛?我什么时候能回……”
  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口,手上的画忽然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红光,几乎握不住。傅宁辞第一个念头是魂魄想要冲破人皮画的禁锢,这当然是不可能办到的。但又很快反应过来,并非如此,魂魄是在自行粉碎。
  “天枢!”剑光从表盘里应声而出,剑锋在空中划出一道悠长的光影。傅宁辞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一滴血弹上虚空,繁杂的符印显现出来,像一张网压下来,包裹住了人皮画。苏姚姚手上的银铃飞出,绳子般把画牢牢地缠绕起来。
  画还在颤个不停,容炀踩着木梯的扶手,两步翻身上了二楼,将明显已经被吓傻了的宋之舟推进身后的门里,厉声对孟轻道,“别让他出来。”
  他一把将门带过来,一张符拍到门板上,然后吹响了骨笛。
  笛声回荡中,人皮画终于逐渐安静下来。苏姚姚抬头看了眼容炀,他嘴唇微动,念着什么,握在手里的骨笛变小,被他收进了袖子里。
  他长身玉立,楼顶悬挂着的巨**灯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苏姚姚看不清他的脸,却忽然涌起一种熟悉的感觉,像是在哪儿见过……“这容顾问本事也太大了点儿,钟家什么时候出了这种人才?”
  “祖宗八代你不是都查过嘛,还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的?就不能钟家祖坟选得好,出个天才?”傅宁辞正吹着指尖的伤口,让它愈合得更快一点,容炀能力实在有些过强了,他不是没有一点疑惑。不过护短一向是他的强项,苏姚姚这样一讲,免不得说上两句,容炀还能请器灵这种事情,自然也没有提。
  苏姚姚白了他一眼。容炀的来历的确是她查的,验过也不像有问题的样子,能力虽然强了些,要真是天赋过人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傅宁辞大大咧咧又道,“别老盯着人家看,我知道他好看,你也不用表现得这么花痴。”
  “你才痴。”他这么一打岔,苏姚姚那点微弱的疑惑倒滑过去了,指着画问,“那现在怎么办?”
  “提出来问问吧,我估计这次大概能叫出来?”傅宁辞摸摸下巴,“这兄妹俩看来关系不太好啊。”
  第26章
  容炀从楼上走下来,第一件事便是去看傅宁辞的手。
  “什么事都没有。”傅宁辞赶紧把光洁如初的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
  “他血厚着呢,掉层皮都能长出来。”苏姚姚随口道,将自己的银铃收回来,画轴慢慢拉开,画面上的梅树已经倒落,红梅满地都是,女子白色的斗篷也掉在了地上,露出一张傅宁辞不久前才见过的脸,上面有红色的痕迹,那是从眼里流出的血泪。
  “这是何苦。”苏姚姚轻轻晃动着手腕,铃声阵阵,她闭上眼睛,念起咒语。
  傅宁辞慢悠悠地喝着变得温热的奶茶,目光牢牢地盯着画面上的女人。终于,图像上的女人站了起来,沿着身前的小径慢慢向前走,到了尽头,画面的交界点,他猛地站起身伸手往画上一拽,退后一步半侧了身,松开手,对沙发前凭空出现的女人道,“得罪了,坐吧。”
  “我不过是魂魄,坐与不坐也没有差别。”聂岚语调轻柔道,“没有想到我还会离开这幅画,多谢贪狼星君了。”
  “既然知道我是谁,我就不自我介绍了,那是文曲,这是我们的顾问。”傅宁辞笑了笑,“谢只怕是假的,几次打扰你,不要怪我多事才好。”
  “并非刻意无视星君召唤,只是我藏身于画中,便是不愿轮回,不想再惹尘世,得罪星君的地方,还请您多体谅。”聂岚还是在沙发上坐了,只是没有一点重量,沙发也没有往下陷分毫。
  “你是自愿剥皮成画的?”容炀敏感地捕捉到了她的言外之意。
  聂岚微微颔首,傅宁辞咋舌道,“你和姚广还真是一个比一个狠……”
  “姚将军?”聂岚疑惑道。
  “是啊,你可能还不知道,他自杀成了干尸,现在又复活入魔了。”傅宁辞看她神色有所松动,“我并不想杀他,但如果要度化,总得弄清所有的前因,他的还有夏启的。大部分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了,剩下,特别是夏启的部分,还得麻烦你赐教。”
  “星君言重了。”聂岚垂眸,迟疑片刻道,“只是王上的事……,当初王上最后去了常右山,星君与其问我,倒不如问问禄存星君。”
  “禄存并不在这里,一时半会儿,我也找不到他。”傅宁辞见她虽然肯现身了,却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的态度,实在觉得头疼。
  他一贯不喜欢逼迫谁,正想着要怎么再劝,一旁容炀开口问道,“你刚才想要粉碎自己的魂魄,是因为看见了聂远录的原因吗?”
  聂岚瞳孔微缩,转头看向他。
  “承受那样大的痛苦,剥皮成画,也是因为他?”容炀假装没看见她瞬间颓败的面色,继续道,“你刚刚看见的是聂远录的转世,他现在姓宋,并不记得前尘往事,活得很好。而你,你以为把自己锁在画里,不再入尘世,就是结束吗?这么多年,你可真有一刻释怀?”
  容炀语气中夹杂着悲悯,“我们想度姚广,亦想度你。所有的苦痛,都不会因为压抑而忘掉,说出来,你才可能有解脱的那一天。”
  他声音压得极低,像是在蛊惑。
  聂岚抬头看了眼二楼紧闭着的那扇门,喃喃道,“我真的可以解脱吗?”
  “说出来。”容炀喉结动了动,看向她,轻声道,“你不知道,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述说往事的机会。”
  他深黑的眼眸像一个漩涡,在一瞬间涌出极其沉重又复杂的情绪,聂岚嘴唇颤抖着,眼角再次滑落出一滴血泪。
  容炀握着傅宁辞给他的茶杯,像是要从汲取一丝温暖。他闭上眼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时,又恢复了平静。然后扭头看了看苏姚姚,示意她来问,起身站到了傅宁辞旁边。
  苏姚姚等到聂岚的情绪稍稍稳定下来,开口道,“聂姑娘。”
  她觉得不管王后娘娘还是太后娘娘听起来都有些怪异之感,还是这个称呼更妥当些。
  谁知聂岚却凄然一笑,“星君,你可知道,我其实并不姓聂。”
  苏姚姚一愣,傅宁辞也同样面色诧异,心道这还真不知道。
  聂岚抬手抚摸过自己的鬓发,半晌悠悠地开口,像吟诵一只古老的诗歌,讲述起她的一生,她问,“星君,你见过灯市吗?很美,就像置身在星河里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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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好意思,这章有点短,最近实在是太忙了,存稿用得七七八八,我争取明天多更点。
  聂岚这一部分不会太长,两章左右应该可以结束,第一卷 整体也快要收尾了,不知不觉马上都十万字了。
  第27章
  聂岚能想到最远的事情,便是那样一个灯市。她说自己不信聂,但到底姓什么,也已经记不清了,只知道周围的人,似乎都叫她茵茵。那个好像是娘亲的女子,离开前,也是这样叫着她,“茵茵,你就在这里等,不要乱跑啊。”
  那年她七岁还是六岁?或者更小一点。她害怕地想要跟上去,娘亲却倏然变了面色,厉声斥责她不许跟着。又花了两个铜板买了个糖人给她,说你就在这儿等我,很快就回来了,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是个冬天,很冷,她坐在矮矮的青石阶上,一点点地舔手里的糖人。夜渐渐深了,灯市热闹的人群也散去了,她等啊等,娘亲却始终没有回来,她小声地抽噎起来,哭得累了,靠着青石阶睡过去了。
  第二天破晓的时候,她被早起小贩的叫卖声吵醒了。灯市已经结束了,昨日原本就是最后一天。支灯的竹竿横在路上,地上有残破的灯盏,棉布被踩上了沾了泥泞和足迹。原来热闹过后就是颓败,她生平第一次知道这个道理。
  她的手足都被冻僵了,左右看着,娘亲仍然没有回来。身后的店铺门开了,“小丫头,不要在我门口,挡着我做生意。”
  她怯生生地站起来,想要回家去。她想娘大概是把她忘了,没关系,她可以自己回去。糖人还没有吃完,她专程留着,想让娘亲也尝一尝。可是家在哪里?来时,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她不记得该怎么回去了。
  她抽噎着,勉强照着记忆中的方向往回走,从日出一直走到月上柳梢,全部都是陌生的街角。
  她又饿又怕,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人群围了过来,指指点点,“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她爹娘呢?”
  “诶,你们看像不像后溪村东头那家的闺女,我上次去那里卖柴,好像见过她……”
  “后溪村离这儿还有十几里地呢。”有人听见这话,便去寻了信客来看,“哎呀,还真是,可她家不是今天一早就搬走了嘛,收成不好,说是要去投奔什么亲戚……”
  “她这是被扔了……”
  “她家四个丫头呢,她娘不是又怀上了?这年月,谁家养得起这么多赔钱货……真可怜……”
  他们说着同情的话,面上却都是看热闹的神情,也有丑陋的男人,觍着脸上前拉她的手臂,“你爷娘不要你了,小娘子不如与我回家去。”
  周围人都大笑起来,有人说你不要逗人家小丫头了,可那分明也不是责怪的语气。
  她挣扎着,手臂被扯得生疼,那男人却越发得意。
  “这么大年纪了,欺负一个小姑娘,真是不害臊。”一个老妇人忽然走过来,拿拐杖打了一下那个男人,牵过她的手,“丫头,不要哭。别听他们瞎说,先去老婆子家好不?过两天你爹娘就来找你了。”
  周围人似乎有些怕那个妇人,小声嘀咕着散开了,有女人好像想说什么,她丈夫说你不要多事,扯扯袖子走了。
  那个老妇人的手在冬夜显得格外暖,把她牵回家,又端了一碗白粥给她。
  “丫头啊,这么晚了,你先睡。”喝了粥,她渐渐困起来,眼睛都快睁不开。老妇人把她领到一张木板床前,让她脱了鞋和外裳,上去睡一觉。
  那张床又软又暖,她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一个凶神恶煞的女人,毫不留情地一脚踢在她的身上,“起来干活,装什么死?”
  说着,又是一盆水泼在她身上,“懒骨头,快点起来,我花二两银子买你可不是让你来享福的。”
  她头还迷糊着,却也明白过来那老妇人是个拍花子的。女人力气大得很,像逮一只小鸡一样,提着她的后颈,把她甩到门外。这似乎是个歌舞坊,楼上的木栏边有醉醺醺的男人搂着衣衫单薄的女子调笑,空气中有甜腻的脂粉香气,偏生出了关她的柴房,旁边就是个臭水沟,混合成一股令人作呕的味道。
  “你先去后院把姑娘们的衣服洗了。”那女人提着她往前走,一面又大力掰过她的下巴,“生得倒是白净,等掌柜的回来了看看,指不定有你的……小蹄子!”
  她趁着那女人不防,重重咬上她的手腕,死命推开她,晃晃悠悠地往前跑。
  那女人叫骂着,跑上来追她。她不识得路,没头苍蝇一样惊慌失措地乱窜,推开一扇门钹生锈的木门,里面是个露天的小小的院子,一个半大的少年正在劈柴,见到她似是一惊,也听到了后面的骂声,“快点追,别让那贱人跑了。”
  那老妇人头晚不知到底给她喝的什么,她头昏,手脚也发软,精疲力竭,根本跑不动了。
  后面的人快要追上来了,她想自己大概是完了,那少年却忽然低声冲她道,“你过来。”
  她犹自喘着气,只是看着他。那少年皱着眉,两步跑过来抱起她扔进了旁边一个很大的竹筐里,又把筐里的衣服翻上来遮住她,“你不要出声。”
  她透过竹筐的缝隙,看见那少年又坐回木凳上开始劈柴,嘈乱的脚步声传来,那女人带着两个壮汉跑过门口,“小录,你看见一个小丫头没有?”
  “薛姨,什么丫头?”那少年疑惑地看着她,又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刚听见有人好像往偏门那边跑了,我劈柴没注意,薛姨,要不要我帮忙?”
  “死丫头片子。”女人没理会他,骂骂咧咧地往前面追过去,又骂那两个壮汉,“说过多少次了,偏门要锁上要锁上,听不懂人话是吧……”
  那少年等他们跑远了,瞅着四处没人,飞快地把她从竹筐里抱出来,“跟我来。”
  少年半抱半拖着她,把她从墙壁边一个半人高的破洞硬塞出去,“你跑吧,这不是好地方。”
  他半蹲下,又从怀里掏了一个冷掉的馒头给她,“出了巷子一直往右跑,出了城有个净月庵,你要是没地方去,看看姑子愿不愿意收你,总比这里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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