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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摇过境 第11节

  抿了下苍白的唇,就此闭上了嘴。
  叶扶琉今天是打定主意要把面前这位的心病问出来了。一顿只吃五口的毛病,得治。从根源上治。
  “‘以后粥饭不必再送’,你说得简单,我这边省事。只有你家忠仆魏大,天天蹲门外闷哭,眼看着快疯了。魏郎君说说看,你这个‘将死之人’,到底怎么个将死之法?”
  “整天不吃不喝,快把自己饿死了?几个月不出门,快把自己憋死了?”叶扶琉又圈起两根手指,在两人视野中央比划出一个圆圈,
  “刚才问你,你始终未应答我。好好的饭食,吃用超过五口会如何?多吃用这么一口,会把肠胃涨破了,还是会把魏郎君你吃吐了?你倒是说说看。”
  魏郎君抬手缓缓按揉着太阳穴。
  魏家清净惯了,魏大和他说话从来不敢大声。叶家小娘子平日里说话也是温声缓语的腔调,没想到劈面抢白起来,居然几百个字不带一下停顿的,他的太阳穴嗡嗡作响。
  叶扶琉不依不饶, “说啊,魏郎君。你今天说清楚了,我立刻端着朝食下楼,再不来烦你。你不肯说你一顿吃五口的破规矩哪来的,信不信今天我住在你楼上不走了?”
  魏郎君放下按揉太阳穴的手。
  瞳色浓黑而格外显得幽深的眸子抬起,深深地盯了她一眼。
  “说完就走?”
  叶扶琉耳朵一竖,有戏!她无辜地歪了下头,当面抢白的气势瞬间散个干净,纤长指尖交叠放于膝上,温温软软地商量道,“说完就走。”
  “很好。”魏郎君的视线落下,淡漠地望着自己苍白的手。
  “其实并无什么规矩。只不过将死之人,失了味觉、嗅觉,咽喉溃破。无论吃用什么,味如嚼蜡;冷食热食,难以下咽。勉强多吃几口,除了浪费米粮,有何益处?”
  素秋震惊地瞪大了眼,“啊……”
  叶扶琉一双漂亮的乌眸也瞪得滚圆。
  木楼上静了片刻,叶扶琉思索着问,“咽喉溃破,吃食引发疼痛,难以下咽……那饮水呢?”
  魏郎君看了她一眼,端起茶盏抿了口温茶,取过帕子,缓缓擦拭唇角。“饮水入喉,有如刀绞。”
  “原来如此……”叶扶琉恍然道,“确实是极罕见的病症。”
  “食物入了口,于我都是一样的。”魏郎君握着茶盏,依旧垂眸看自己的手,“以后粥饭不必再送。倒是昨晚的陈酒入喉,尚有些滋味——”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素秋听明白了言外之意,又是倒抽一口凉气,在背后猛扯衣袖。重病缠身的郎君,昨晚喝了两杯冷酒差点丢了半条命,还想喝酒!娘子千万别答应他!
  叶扶琉偏偏应下了。“行啊。昨天从梨树下挖出了两坛陈年老酒,还有一坛没开封,等下给你送过来。”
  听她并未阻拦,魏郎君倒有些意外,眉宇间的淡漠倦色舒展开几分。
  两边剑拔弩张的态度缓和下来,他瞥了眼木梯口方向。
  话说完了,叶小娘子该带人下楼了。
  叶扶琉装作没看见,继续问。“说起来,魏家陆续请了不少郎中。开的药方子有效么?”
  “治不好。”魏郎君的目光挪去昏暗的木楼外,凝视着天边明亮的天色。
  昨晚送来的炖肉羊汤,看着着实鲜美,只是他闻不到什么,毫无食欲。倒是那壶陈年佳酿,他还能闻到一丝酒香,能品到辛辣之气。
  “昨夜一时兴起,喝了两杯,总算未辜负江南好月色。——言尽于此,叶小娘子请回。”
  连篇长句消耗不少精力,说到后来,嗓音低到几乎听不清了。他坐在木椅上缓了良久,吃力起身,秦陇大步过来搀扶。“魏郎君要下楼?我扶你下去。”
  魏郎君起身走出几步,路过叶扶琉身侧时,停步淡淡道了一句。
  “叶小娘子今日奔波辛苦。魏某这处宅子无甚好东西,只放了些用惯的旧物,不堪相赠。等魏大回来,我命他取白银百两,送去贵宅,权当做今日救助的谢礼。”
  “白银百两?谢礼?”叶扶琉重复了两个词,抿嘴微微地笑了。
  视线不慌不忙,往周围随意扫过。
  倒不是她眼高于顶,连白花花的银子都看不上,价钱都是比出来的。这座木楼一进门就是两根顶顶气派的金丝楠木大柱,那可太值钱了。
  其他的好东西也不少。
  看面前的这把交椅,民间罕见的紫檀木好料子。木质细腻,雕花繁复,看起来有年头了,一看就是大族流传数代的好东西。
  茶几上摆的一套黑釉茶壶茶碗,素秋不知从哪里随意寻出来的,正是京城最风行的兔毫盏。
  随随便便弄两件出去,哪样卖不了几百两银?
  还是那句话,做她这行倒腾宅院生意的,笃信乡邻缘分,讲究留个善缘。特别是门挨着门的近邻,接连几个月抬头不见低头见,事情不能做绝了。
  她总不能把人家木楼的两根门面大柱子给扛走了。病人每天还得上楼晒太阳呢。
  也不能把病人晒太阳坐的椅子扛走,每天喝茶用的茶壶茶碗顺走。
  她是讲规矩的人。太缺德的事不做。
  叶扶琉很坚决地拒绝了。
  “魏郎君和我说谢礼,实在太见外了。魏家搬来五口镇不久,我们叶家就千里迢迢搬回了祖宅。两家前后脚搬过来,还正巧住得这么近,成了门挨门的邻居,为什么呢?”
  魏郎君原本慢慢地往楼下走,听到这句“为什么”,脚步顿住了。
  他反问,“为什么?”
  “因为魏叶两家有缘分呐。老天赐下一段难得的乡邻缘分,岂是区区百两银能买断的。”叶扶琉脚步轻快地下了楼,稀罕地摸了摸门边两根金丝楠木大柱,临走前开了个玩笑。
  “我看两家的乡邻缘分,怎么也得值个千金呐。”
  魏郎君: “……”
  他的脚步停在木楼半空处,目光转向被叶扶琉摸过的,价值超过千金的两根金丝楠木门面大柱。
  ……价值千金的乡邻缘分?
  复杂目光转向门外,凝视叶扶琉的背影走远,又仰头上望,默然估算片刻。
  如果被邻居连夜偷了家,少了两根顶天立地的楠木大柱,木楼的整体架构还能不能原地撑住……
  撑不住。
  木楼得塌。
  “……” 魏郎君沉默着下了楼。
  沉默着出了门。
  第11章
  魏家耽搁了不少时辰,叶扶琉领着素秋和秦陇两个,从魏宅大门出来时,日头已经到了晌午。
  说来也巧,出门迎面正好碰着魏大回返。
  魏大回来的动静闹得大。一骑快马裹着烟尘从长街尽头疾奔而来,马蹄奔驰声中混杂着零零碎碎的骂声,沿路不绝于耳。
  直到了魏宅门前空地,魏大勒马停步,砰一声响,马背上扔个人下来。
  叶扶琉还没进自家大门,马上扔下来那人在地上滚了两滚,灰头土脸滚到她脚边,阳光下明晃晃露出一个澄光瓦亮的脑壳。
  叶扶琉:“……魏大,你怎的带回来个和尚?不是去寻郎中么?”
  “这位就是寻来的林郎中。并未剃度,只是秃了头发而已。”魏大边应答边牵马入门,
  “这厮可恶。明明是悬壶济世的医者,却生了副刻薄寡情的心肠!我在他门外苦苦哀求,好话说尽,他始终不肯松口出诊,非要病人亲自登门!我家郎君病成这样子了,如何出门?只得把人先带来,看看能不能医。”
  强行绑来的秃头林郎中被提溜着进了门,躺在魏家庭院的青条石地上不肯起身,恼火指天大骂,“你登门求诊,我就要破了自己的规矩,替你家主人出诊?不医!死也不医!”
  魏大解开马脖子上挂的布囊,掏摸片刻,直接扔下一个黄灿灿、沉甸甸的圆团物件,咕噜噜滚到秃头郎中面前,在阳光下金光闪耀。
  “出诊费用一块金饼!魏家说话算话,哪个空口白牙哄你!”
  秃头郎中正在大骂,眼前蓦然出现了一块金饼,顿时没了声音。林郎中犹豫着伸手摸了摸,像是真的。又使劲掐了一下,金饼边缘掐出个浅浅的指甲印子。哎嘿!真金!
  林郎中捧着金饼,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了。
  “病人在何处?带我过去看看!”
  叶扶琉站在廊下看够热闹,过去和魏大打声招呼,顺带把早晨魏郎君的事简短说了。魏大听说郎君险些坠楼,惊得冷汗一颗颗渗出鼻梁。
  “是我疏忽了……”
  “病人身边不能无人看顾,魏家既然不缺钱财,还是多雇请些人手罢。”叶扶琉真心实意劝了句,领着人往外走。
  走出几步,却感觉一道视线炯炯地跟过来,她敏锐地顺着视线回望,却原来是秃头的林郎中停步盯着她瞧。
  两边视线乍对上,林郎中倏然收回目光,左顾右盼,装作不在意的样子,提着药箱快步跟随魏大上了抄手游廊。
  素秋也注意到了,悄声询问,“那郎中和娘子认识?”
  “不认识。”叶扶琉很确定,“这么澄亮个秃脑壳,如果在哪处见过,我肯定记得。”
  秦陇嫌弃道,“那林郎中贼眉鼠眼的,见主家长得好,就盯着看个不停,定是见色起意。魏家怎么请了如此人品差劲的郎中来,晦气!”
  “人品是不怎么地,或许医术好?”
  几人低声议论着出了魏家,叶扶琉还没进自家的门,迎面就被探头探脑看热闹的一群娘子围住了。
  “叶家娘子,你怎么从魏家出来了。他家郎君是不是人不行了,要办后事了?”隔壁李家娘子问。
  “对啊,他家人丁单薄,就剩一个忠仆,需要乡里邻居们帮忙架灵堂办法事么?”最为热心的王家娘子问。
  奉命看护叶家的八名县衙官差,这几天和叶家生了默契,每天晌午前后过来转悠一趟,拎点赏钱好处回去。今天官差们正好刚来,齐刷刷伸长耳朵听。
  叶扶琉露点口风, “病情确实不大好,但还不至于要乡邻们帮忙办法事。刚才不是才又请进一位名医么?救救看。说不定有转机呢。”
  李家娘子嗤笑,“姓林的也能叫名医?魏家真的病急乱投医,什么都顾不上了。”
  叶扶琉听她一口喊破郎中的姓氏,显然是认识的。起了点好奇心,“怎么说?”
  “叶小娘子刚来五口镇不久,不知道不怪。”李家娘子捂着嘴笑, “这厮从前端着名医的架子,轻易不肯出镇子,出诊一次收二两金!还真有大户人家的贵人被他忽悠了,上好的青驴车把人请出山去,结果呢。不到半个月开罪了人家,痛殴一顿,灰头土脸扔回家门外!”
  “啊这……”叶扶琉无语凝噎。
  回头看了眼闭拢的魏家正门。花费一块金饼请来的郎中,她还以为必定是个名医。
  若不幸摊上个庸医……魏郎君危矣。
  门外官差们不耐烦再听妇人们的八卦,牵出了五花大绑的胡麻子,亮出两面铜锣,开始做今天的正事——游街示众。
  说来奇怪,叶家绑过去的几个窃贼,一个比一个态度乖顺,上堂认供,当堂画押,顺利地不得了,就连卢知县都啧啧称奇。
  各家娘子领着娃娃们聚拢在街边,边议论八卦边看热闹。胡麻子浑身颤抖,脚步蹒跚,越靠近叶家大门颤抖得越凶。
  叶扶琉站在门边,纤柔窈窕的身影越来越清晰,胡麻子终于忍受不了内心折磨,大声哭嚎,“不去叶家!小的知罪了!赶紧把小的流放了!让小的流放去西北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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